“潘毅回应佳士运动”回避了哪些最关键问题,又暴露了什么问题?
【原作者按】新近出现的左翼平台“怀火”发表了潘毅教授回应佳士运动诸多批评的一个长篇专访,我看到这篇专访几天后就写了这篇揭露批评文章。之后过了两天又看到了怀火与两名大陆工人斗争参与者对话的文章(简体版),以及昨天才又读到怀火与另一名田野经验丰富的工人问题研究者陈敬慈教授的对话文章,这两篇文章我认为是目前较好的两个批评意见,我也推荐大家去看看。(另外怀火还采访了一个谈话不着边际、专搞政治的活动分子,与另两篇访谈质量差得太远。)
相比这些访谈文章,我的揭露批评文章明显激烈得多,为什么呢?因为我这篇文章不是在谈整个佳士运动,而是明确主题,始终针对潘毅本人的回应、观点、乃至其角色、姿态和心态,——像她这样对佳士运动相关积极分子有重要影响的工运政治人物大半年来的言行都非常成问题,没有旗帜鲜明针锋相对的方式就不能显露出这位极具声望又巧令文辞的高级知识分子所掩藏的问题。再则,我不像“两名大陆工人斗争参与者对话”明显表现出来的经济主义倾向(即避谈佳士运动所存在的严重的政治内疾),而我非常强调佳士运动之所以没有得到广泛社会支持,只有从真正马列主义的立场去审视斯大林主义-毛主义一脉相承的专制独断弊害才能得到解释。至今以来没有任何人(包括怀火提出的那些左翼回响文章和之前众多讨论文章都没有)从政治理论的高度去反思、检讨这个佳士运动最严重的政治内疾,这却是亟待有志青年去做的。
我其实只是为这种政治批评开了个头而已,我希望诸位不要狭隘地只看到我身上的派别标签就觉得“当然如何如何”——根本没有什么想当然,我的批评全部来自他们青年毛派领导的佳士运动自己亲自走出来的事实验证(见我大半年前就客观整理的佳士事件时间线[最后更新于2018-9-25]),我也特别希望将来的运动能够正视其中的教训、设法改进组织和实践做,避免重蹈覆辙,但这样做的前提一定是:打破潘教授及其青年毛派盟友们鼓吹起来的佳士运动神话。我的这篇文章就是要协助、加速这个作用。(秋火,2019年6月20日发在Matters上的特别说明)
“潘毅回应佳士运动”回避了哪些最关键问题,又暴露了什么问题?
秋火
一周前的5月26日,一直最积极为佳士运动辩解并最为这场运动拔高鼓吹的香港大学社会学教授潘毅接受左翼平台“怀火”专访回应佳士运动。这篇专访转述了国内民间左翼的众多批评向潘毅提问,最后结语号称“我们整理出的目前对你(指潘毅)的多种批评,在刚才的对话中都基本回应到了”,而这个长篇专访看起来也好像确实如此,让一些佳士运动支持者感到回应全面、理据充分、好像很有道理。
然而我27日晚在微信群拜读完专访全文就立即注意到潘教授巧妙回避了佳士运动一系列最关键问题,还用一些基于片面事实的肤浅道德指责掩盖了运动本身暴露的严重内疾(正是那些内疾导致了佳士运动青年毛派逐渐失去自由派群体、各路民间左翼群众、老左派的支持),只要指出其回避所在,就很能说明其问题所在了。可当天我的微信“恰巧”被永久封禁了,让我多折腾了几天工夫弄新号(参见我公众号[微信搜索autumnfire2]的说明)。本文出炉比意料延迟,但或许还算及时。那么现在我们就趁热打铁,一起来看看潘教授回避了哪些最关键问题:
第一,潘教授完全避而不谈佳士建会积极分子在2018年7月中旬就已被逐出工厂、群众基础一时薄弱情况下(据报佳士厂工人近1千人,在建会申请上签字的工友89人,公开行动抗争的只有20多人),却还大力鼓动工人和学生到坪山佳士厂聚集激烈抗议是否恰当?
第二,潘教授完全避而不谈在积极分子人数只有二十来人、厂内群众基础一时薄弱情况下,却一开始就聚集到国家暴力机器门口示威抗议、甚至鼓动全国网友声援乃至鼓动联名信来升级抗争是否恰当?
(此处提示相关的关键细节:7.20日7名建会积极分子被捕,近20名工友到燕子岭派出所抗议,佳士运动从这一天起引爆网络;
7.21日7人陆续全部释放,米久平发公开信“致全国网友、全国工人兄弟姐妹”呼吁更多声援关注,很快微工汇全文转发该公开信大力支持(“微工汇”和“新生代”早已是两个牌子一套人马,劳工界众所周知新生代团队的发起者正是本文主角潘教授);
在七人已被放情况下7.22(周日)二十多名工友聚集燕子岭派出所门口从下午到晚上抗议警察打人,要求“交出打人警察”,吸引数百附近居民和路人围观;
7.23(周一)7名建会积极分子面向“全国人民和网友们”发公开信,在青年毛派大力鼓动下,第二天晚上就已超过700人签名,几天后逾千人联名(后来联名者自称“佳士工人声援团”,事实是佳士运动核心领导集体的出场方式);
7.24微工汇发表宏文,拔高宣称佳士运动“蕴藏着新工运”;
7.26潘教授在微工汇发表雄文题为“佳士工友抗争,中国工人政治斗争新篇章”,拔高鼓吹佳士工人斗争“要求自我组织是具有高度政治意味的诉求”“或许已经开启了中国工运的全新篇章”;第二天,20多名佳士工友被刑拘;
7.30潘毅带头、15名华人学者发起“全球各地学者”声援佳士工人的公开信,两天后联名者过百,1个月后220多位学者联名。
采访者“怀火”虽提到本人以及其他人此前的批评,却抽象概括为“托派一直以来对毛派唯意志论的批判”,其实包括我的多位论者,早就具体详细谈过佳士运动关键在于一开始群众基础薄弱、不适合拔高到政治对抗的高度。这些问题,在我去年8月9日《佳士事件19条看法》第3、4、8、9条都有谈到,其他工运左翼论者,如欧龙宇《做煙花 還是做鴨子——論佳士工潮》(8月30日)也论述过,又如Shannon Lee的《佳士事件短评》还更加深入细致地分析了佳士运动“一小批佳士员工的反抗”和“为什么绝大多数佳士工人保持观望”(其实佳士运动初期就有不少其他旁观的积极工友和网友忧心忡忡指出这些问题,只是他们鲜有专门做文章,而是散落在微信发言或私下沟通)。佳士运动一开始就暴露出上述厂内群众基础薄弱、少数积极分子却急剧升级抗争一味激化对抗的问题,实在是佳士运动最关键问题,却都被潘教授完全回避了。
第三,潘教授对民间左翼介入佳士运动的选择性描述和肤浅道德指责,刻意回避了佳士运动声势扩大后迅速暴露的另一个最关键的严重内疾:牢牢坚持极“左”冒进路线一味鼓动升级抗争的声援团少数核心积极分子从一开始就独断专横,不容任何异议,对所有同情者极尽道德绑架来鼓动声援,用高调的道德指责乃至咒骂污蔑来否定一切批评声音,“只许拥护支持,决不许任何批评”早已成为佳士运动核心组织特征之一。(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潘教授专访里所谓的“民间左派”远不如“民间左翼”这个词更准确,区别在于“派”比“翼”更有明确的立场、理论、纲领性,但实际上他们大多数人也属于群众,更多只是朴素的左翼倾向、或向往劳动者当家做主的理想、或怀念公有制时代的劳动保障和平等,他们属于群众里较关心政治和政治活动的一部分人群)
佳士运动独断专横最突出表现在,有些民间左翼只因不满积极分子独断专横,或者只因为更有原则地批评佳士运动去年8月11日公开信是“跪求大老爷开恩”,就立即被积极分子公开判决为“内贼”“伪装在我们周围的大奸细”,被到处发通告指示“马上拉黑他们”“把他们从我们自己建的群彻底清除”“任何人不准拉他们进群”。(如下图所示)
虽然那些敢于站出来说真话、从原则出发做公开批评的左翼青年是少数(他们的声音是可贵的),但更多的佳士运动同情者看到类似情况、同时也普遍不同程度感受到独断专横的氛围后,难免感到心寒,更觉得少数积极分子极“左”冒进一意孤行,实际上根本听不进群众的任何批评劝告,有些当初热情洋溢支持运动的民间左翼群众或自由派朋友转而沉默(可是甚至连一些沉默的人都遭到声援团的青年毛派们指责,即使前者已经遭受到维稳当局的空前压力),竭力鼓动冲锋的佳士运动早在8.24之前就越来越道德绑架,越来越多围观群众失望淡出。这里顺便简略提一下:佳士运动一开始就暴露出相当突出的独断专横特征,作为佳士声援团核心的不少青年毛派在群众斗争中暴露了他们与历史上斯大林主义-毛主义一脉相承的专制独断的严重弊害,但这与真正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无产阶级民主传统背道而驰,可他们过去一再强调标榜马克思主义这面旗帜,似乎迷惑了不少其他的左翼青年乃至自由主义者、民主派人士,包括八青年读书会、原北大马克思主义学会都是主打马克思主义旗帜,而其实他们在实际群众斗争中却更多继承毛左那一套,连组织方面最大的专断独裁和官僚式服从(声援团竟没有任何一点真正的批评或反思改进意见公开表达出来)的弊病都一同继承下来了。众多毛左青年自豪的毛派强大组织,却在从未反思革除过的官僚式弊病下造成了“少数领导核心犯错、全盘皆输”的惨烈后果。
可是潘教授言之凿凿指责民间左翼的同时,却不提上述这些政治上的严重内疾,如同佳士运动一些青年毛派一样只会一味责怪他人不支持,继续大力上演道德绑架的戏码,根本不能服人。
当然,潘教授也另外说了自己对运动现状是有批评和反省的,也一笔带过提到“运动过程中的民主问题”,然而她却把佳士运动“失败的责任”“最大的责任…(归咎于)有鸵鸟心态的自称左派的人”——其中暗含逻辑是“虽然佳士运动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民间左翼无论如何都应该支持佳士运动”,这种把行动中的问题与行动本身割裂开的逻辑,完全不能解释民间左翼从开始的积极热情不到一个月就陆续转向心寒、沉默、失望淡出的真正原因,也根本不能让人信服。
潘教授选择性地描述民间左翼介入佳士运动的过程——着重说运动后期“民间左翼力量没有广泛地动员起来支持工人和学生,让他们处于孤立的状态”,却轻谈运动初期民间左翼和自由派都曾经给予热情活跃的舆论声援,毫无说明地描述“民间左派中有一些人去帮了一些忙,但很多人在不久之后就退出了”——可是究竟为什么哪怕身体力行到了坪山声援团现场的民间左翼很多“不久之后就退出了”?
这些关键问题正是潘教授刻意回避的。我们从潘教授精心的选择性描述里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只有坚持这些极其不公正的选择性描述,潘教授才得以撑起一大堆道德指责,例如她指责民间左翼“出现投机主义的倾向”、“投机心态”、“鸵鸟心态”、“对运动的消费心态”、“在学生面临抓捕的时候闻声色变”;也只有坚持这些极其不公正的选择性描述,才能帮潘教授塑造为中国工人运动与工学结合战线的伟大光辉正确的道德审判法官。
潘教授如上回避的关键问题已足以说明其专访的政治实质。不过,既然潘教授大谈了民间左翼的一大堆道德问题,我倒想反观潘教授终于有机会在一场严酷的群众政治斗争中暴露出来的政治道德。这里我特别必需指出这绝对远远不只是个人品质问题,而正与佳士运动最严重内疾(例如惯用道德绑架手法、在道德攻击其他围观群众中表现出知识精英气质的独断专横)有着显著的精神联系。
先说潘教授专访中确实表现得不大在意学术资本,但却一开始就大力拔高鼓吹(见潘教授2018.7.26雄文)一场群众基础相对薄弱却严重冒进错误的运动,使之走向更加激进化、卷入全国范围更多的在校学生以及一些工友,可是这场运动早从去年8月中旬开始就越发孤立,却还是不断添柴加油、推动升级佳士运动为一个真正高度政治化且激烈对抗到望而生畏匪夷所思地步的运动——例如去年8.17潘教授在英国BBC中文网撰文把佳士运动与1968年有1000万工人总罢工的法国“五月风暴”相提并论、9.11潘教授在美国纽约时报中文网撰文称佳士工潮的左翼力量“将开启中国社会变革的全新篇章”“是一股不容小觑的社会变革积极力量”“也是早期共产党激进左翼运动传统在当代的真正复活”“这股新生的力量从早期的革命史中吸取养分,已破土而出,未来必然会对资本和权力发动强劲的挑战”,潘教授极力提醒“不容小觑”确实如愿以偿得到各方回应,包括伪共专制政权对左翼工人和声援学生、社工的空前全方位镇压(官方从2018年“抓了又放、反复教育洗脑”终于升级为2019年1月全体高层党校会议之后彻底镇压),当然在全世界最卖力为佳士运动代言的潘教授也从中收获了空前多的政治资本。确实,相比之下,那点学术资本算得了什么呢?
作为佳士运动最夸张的吹鼓手的潘教授,自认为极力拔高运动(包括把最多时也只有20多名工人和二三十名学生投入直接行动的佳士运动与五四运动、六四运动、法国五月革命运动、“中国社会变革的全新篇章”联系在一起)有益无害,还能“加强当下行动的合法性”,完全置专制统治下的青年安危于度外,——请问,全世界所有关注过佳士运动的人里还有谁能比得上这位吹鼓手更能如此大言不惭公开自曝出最淋漓尽致、最疯狂不着边际、最无底线的“对运动的消费心态”?
最后,我还想说我看到潘教授强调自己在佳士运动里“绝非思想导师或革命导师,而是以忠诚的支持者和老师的位置为他们发声”,呼吁“我们要承认运动参与者的主体性”“愿意支持他们”,自称只是“提供我的支持”“认同他们的立场和运动方向”“依据学生的立场和运动分析、为佳士提出一套论述”,显得好像潘教授只是佳士运动的跟随者和在一旁的支持者,此处先不说这是否符合事实(请回看本文第一点提示的重要细节),——可是在了解潘教授与青年毛派、相关工人组织都有非同寻常的密切联系的人看来,她的这番表态,其实是公开推卸了她作为一个对很多青年左翼都视为尊敬的启蒙者的老师所应有的最最起码的起码社会责任。可不了解她的人还以为这位遥居香港却心系内地同胞的知识分子似乎在为本来毫不相干的佳士被捕工人和学生发声,是多么无私高尚——因为照她的说法,她只是运动的跟随者和在一旁的支持者,或者更通俗说她本来只是一个路人甲,似乎本来完全可以毫不声援佳士运动,可她还是声援了、努力了、仁义尽致了,所以无可指责、无可挑剔。
其实我根本不想评价潘教授这些虚伪故作的姿态,我只想说,这位在关键时刻紧要关头(即她发起的新生代团队的3名劳工活动青年骨干分子及做过她学生的5名优秀青年社工都被抓走时)却在公众面前暴露出推卸起码社会责任、完全回避佳士运动一系列最关键问题、精心选择片面事实道德攻击其他左翼却吹捧自己、置其政治利益乃至切身利益攸关的众多青年的安危于度外的老师,已经连起码的为人师表都不配了。
综上所述,总结来说,从潘教授的专访开始,她的政治信用已经开始破产。这也预示着要不了多久人们对佳士运动的盲目辩解和拔高鼓吹——可称为“佳士运动神话”——终将破灭。我之所以说这个神话是唯心主义的,正因为它逃避一系列最关键客观现实问题、无视现实力量对比、用狂热臆想和道德绑架“运动群众”。但这个神话的破灭,并不等于就会导致对关心工人阶级、追求社会解放的信念都必然一起幻灭——除非某些人早已如同赌博投机一样把一切“政治资本”都押注在一场冒险运动,那不幻灭才怪。而那些哪怕还有一丝真诚为工人利益和社会解放努力的愿望的人,总有可能在错误思路破灭后重新积极反思佳士运动、做出更恰当有益的讨论和实践。那样才是让那么多优秀青年的牺牲变得有正面意义。
而要做出更恰当有益的佳士运动进一步讨论的前提,就必须让唯心主义的“佳士运动神话”彻底破灭。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要非常感谢潘教授的专访,因为这个赤裸裸的政治坦白比过去所有其他左翼一切苦口婆心的批评都更加有力百倍,能够让潘教授政治信用破产和“佳士运动神话”走向破灭。
秋火,2019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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