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89岁的北京老人网购了99元的手机

张家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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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非虚构作品系重建“附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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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爷走回小区里的家。张家渝摄影。


我直觉他在向我招手,但我并不认识他。

招了好几次,我才凑上前——是一个脸上有老年班、头发花白且所剩无多的一个老人。

2023年4月8日,星期六。上午九点多,我到北京门头沟一小区办事。小区里没见几个人,他向我打招呼,搞得我疑神疑鬼,以为我曾经认识他。

“你可以帮帮我吗?”

虽然他的声音不小,我还是把耳朵送过去。

“我岁数大了,身体不好,有高血压,儿子也不管我。要是我出个什么事,我也没钱,我可怎么办啊?!”

“您高寿?”我看不出他多大岁数。

“我89岁了。”

我问:“你的儿子不管你,那你的孙子、孙女呢?”

他回答:“我儿子50多了,没有结婚。”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麻烦给我打个电话给派出所吧。”

我困惑地反问:“你没有手机吗?”

出人意料地是,他确实没有手机。

于是,我在手机地图上查找派出所,距离小区最近的派出所列有电话。我一打过去,对方说打错了,这个小区不归他们管。我又查另一个派出所,发现地图上没有列电话号码,又联系之前的派出所,拿到了电话号码。

电话一接通,我开着免提把老大爷的情况简述了一下。接线员问,“你是他什么人?你让我们派出所做什么?”

老大爷在旁边插话:

“我叫崔XX,你们派出所的人都知道我。”

接电话的人却说,“我是接电话的,不认识你。有事说事吧。”

崔大爷又把自己岁数大,儿子不管,怕出事为由说了一篇。

我补充说,大爷就是想在派出所挂个号,麻烦派出所的同志过来一趟吧。对方应允了。

根据崔大爷之前说的,我又跟他确认了几个关键信息:儿子不管,自己又没钱,怕命丢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没忍住,直接提了一个建议:“那您把房子卖了不就成了吗?”有钱了,可以住养老院,衣食无忧,也不怕生病了没人管了,而且有生之年这钱应该也花不完。

不料崔大爷没有犹豫,立马答应下来。再度确认后,我打电话联系了两家门头沟的房产中介要求迅速过来登记。

因我在小区还有事,建议崔大爷回到家里等。

半个多小时后,去崔大爷家找他。一开门,就他一人在。是一套两居室,大约70多平米。如他所说,是六楼板楼的半地下,光线受不小的影响。

一见面,我问他,中介来了没有?他说,都来了,刚走。

我马上微信联系一个房产中介经纪人,开了免提。她说:“我刚才去了。另一家中介也有一个经纪人在”。她又补充说,“我们在的时候,派出所的警察也在,吓我们一跳”。

我笑了,“你没犯什么事儿,有什么可怕的”。

她的回答让人很意外:“警察让我们不要掺和这个事。这个老年是老年痴呆症,经常半夜在小区里转。他还提醒我们,老人要卖房,需要他儿子同意,不然后续有麻烦。他这么一说,我们就走了”。

我后悔微信通话时开了免提。所幸的是,崔大爷并不以为意,还插话:“这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我有权利卖。我也不需要我儿子的同意”。

我问他,“您儿子住这儿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不一定,他只是偶尔回来。他在上班呢,一百多里地远。他住公租房”。

这一信息与他刚和我见面时讲的是有出入的。我想了想,给他支招:“您儿子回来后跟他说下这房子的事,可以说卖了购买个新的。也可以卖租别的房子住。总之要他答应卖房”。

他叹口气说,“我这房子住烦了。半地下,光线不好。你知道我以前住哪儿吗?海淀田村,40多平,有一人因孩子要上学,大方地给了两百多万,我就卖了。拿了钱,就买了这房子,是一熟人的”。

如果查中介的数据,2023年4月,北京海淀田村的房子均价在八万四千多,而门头沟这个小区呢,均价三万一平。

我复盘了整个事件,觉得对老人来说,卖房子并不是即刻/短期能实现的目标。对他来说,有一部手机可以随时联系派出所和120急救才是最急迫的。事实上,派出所对他也没有多大实际价值,但120却是保命的。

我的建议刚提出来,他就很赞同,急说:“你帮我购买。我有钱!”看我一脸狐疑,他补充道:“我有退休金,一个月4600块呢”。这个与之前说的又不一样。

我在网络商城上一查,某款老人手机才99块钱。不过,当天下单,第二天才能送到。因为有了手机,还得办SIM卡,本人还得拿身份证到营业厅办。但我又不住这个小区,于是我建议,可以试试让联系派出所,让警察同志帮这个忙。

我打电话给派出所,把办卡的请求告知对方。接线员把要求记录下。四分钟后,一个民警用手机打电话给我,又明说:“我们已经和他的监护人——他的儿子反馈了。也谢谢你给我们反映相关情况。帮他购买手机我们做不到。我们这是110,是报警电话。我们处理刑事、民事案件。我们联系了他的家人,让他做这个事。”

我追问,派出所可否联系他的儿子,让他帮忙办这个事。民警回答:“我们可以帮忙联系。但我们不能强迫他办这个事”。

我只好联系房产中介的经纪人帮这个忙。对方也很为难:“办卡要带老人到营业厅……”

我下了决心,回复对方,说我跟老大爷购买手机吧,卡的事让他儿子帮他办。

上午快11点,我在网络商城上把老人机放入了购物车,给老人看了价格。他并不看,口说,“我相信你,就一百钱嘛。你帮我买。我现在就给你钱。”

他起身找钱包,却没有找到;我也并没有急于下单。

他拉开抽屉,没有钱包;又拿了一圈钥匙,至少三十个,让我开抽屉下方的柜子,但他并不没有说是哪一个钥匙。我试了一圈,能插进去的几把都打不开。在折腾时的时候,他嘴里说,“你不信任我。唉,也就一百块的事”。

我有些困窘,解释说,“不是一百块的事。您得把钱包找着。万一您上个医院,没钱,120也不接您啊,看病也没法看啊”。

又找了一阵,他终于找到了。一打开钱包,至少二十张一百块的纸币在里边。他抽了一张给我。我下了单,结果发现是当天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送达。

我又告诉他,手机收到后,还得办卡,可让他儿子带他去开卡,也可以让他儿子用自己的身份证开卡。他说:“你帮我开卡呗。”我回说,“本来办这个事也不算是个事儿。一来手机现在还没有收到,二来我不住这个小区,所以没法帮您。”他这才作罢。

我觉得我的任务完成了,向他告别。他有些着急了,“虽然我们今天才认识,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你还帮了我的忙,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方便留个电话给我吧”。我说:“好啊”。

他去找笔,结果在抽屉里有两支。一支拿出来笔帽拿掉,发现是电子屏幕触控笔;另一支是记号笔,一写没墨。我在笔尖弄了些口水,勉强把我的手机号和姓名写在了一小块白纸上。

我跟他念了一遍,说手机办好卡后可以打电话给我。

向崔大爷告别,出门,他跟过来说,“你明天还来吗?”

我说不来了。

下午六点多,我的微信显示有个快件被快递员放到丰巢快递柜了。我以为是家人购买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点开看,心想晚上吃完饭扔垃圾时再去取。没想到,晚上七点多准备去取时,才发现是我订购的手机被快递员放到崔大爷所在小区另一栋楼的丰巢。

我着急地打电话问快递员:“你们公司的快递不是都是送到户的吗?为什么放丰巢,而且还放错了”。

快递员是四川人,一查件,确实放错了。

我要求他把手机这个件取出来,面交给崔大爷,“我是代他买手机,而且跟他说了今天会送到。你这么搞,不是让对方觉得我是个骗子吗?!”他却说下班了,第二天上午去取。

4月9日十点多,微信里丰巢公众号显示送错地方的手机已经被取出来。稍后我打电话给快递员,快递员说已经面交了。

我问他有没有跟崔大爷解释为什么晚了一天送达?

他说,解释过了。

4月8日下午,家人问我,“你掺和那老头的事干嘛啊?小区别人也没有人帮他。”我吱唔说,“就是帮个小忙”。晚上,家人又好奇,问老头是怎么回事?我也没说。

我知道,人类学家项飚近年提出了重建“附近”的主张。可是,有几个人关心自己的“附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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