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孤獨的海豚之死
星期天清晨六點半收音機報導海豚死去的新聞時,我正在廚房準備煮牛奶。見時間還早,便先打開冰箱上的收音機收聽晨間新聞。新聞小姐像一台尚未研發出情感系統的機器人,冰冷冷地背讀著新聞詞:「本鎮早前被社會媒體廣泛關註的海豚Honey,昨日在已經荒廢的水族館裡被發現死亡,死因是阻塞性腸炎突發。水族館母公司表示,今日將會把海豚Honey移交至檢疫局,進行屍體處理。」
牛奶在小火當中慢慢煮熱,我扭高收音機的音量,在餐桌邊坐了下來,專心致志地聽這則新聞。
雖然水族館早於2018年年初倒閉,但館內仍存有大量被遺棄的動物,需要依靠有人定期給它們進行喂食,而最後發現Honey的就是昨晚前往喂食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說因為平時池子裡就Honey一隻海豚,所以喂食工作都十分簡單。但昨晚卻怎麼也找不到Honey游動的身影,仔細一看,才發現它已經死了,於是急急忙忙通知了水族館的母公司。新聞往下是水族館母公司負責人的訪談,內容十分無聊,無非毫無意義的官腔發言罷了。
聽到這裡牛奶剛好煮滾,我打開奶鍋,放些白糖進去攪拌,隨後將牛奶倒進玻璃杯中,小口小口喝了起來。
關於Honey被遺留在廢棄的水族館這一點,我大概算得上是個見證者。水族館十年前開業,那裡的海豚表演一度成為我們小鎮的熱門話題。不過後來經營每況愈下,終於在兩年前倒閉,但負責人卻遲遲沒有處理水族館的後續問題。如此這般,Honey與另外一隻海豚,以及幾十隻企鵝被全數留在了那座廢棄的水族館。企鵝們被放置在建築物內,兩只海豚則被困在室外一個偌小的池子裡。過了半年,另外一隻海豚死了,猛然剩下孤伶伶的Honey,這對於高度依賴群居的海豚而言,無疑是致命性的。
被新聞媒體大肆報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Honey的事被我們當地一個小報社的記者寫成新聞,得到了動物保護協會的反響,一時間各路媒體都紛紛趕來小鎮,希望報導這只世界上最孤獨的海豚的事跡。媒體號召善心人或是慈善組織可以買下Honey,動物保護協會也一直與水族館負責人交涉,但最終都不了了之。
大概也是從那時起,我總會抽空去看望Honey。雖說是去看望它,實際上只不過是隔得遠遠地看著而已。水族館側邊有一座私有山,兒時常常在那裡玩耍,因此知道從哪裡可以望見水族館。從山望向池子,莫約兩三層樓高的距離,每到周末,我便常常在那眺望Honey,一在便是三四個小時。發呆時我常常想起兒時和我一起玩山的人,但現在都已經沒有聯繫了。
眺望到的Honey,總是沿著池子的邊沿游動。池子四四方方,Honey就在裡面繞完一圈又一圈,偶爾在角落停下,然後又再繞圈,又再回到原地。如同西西弗斯般餘生就要在這小小的池子裡慢慢消耗殆盡,這麼一想,眼前不過是空洞無物的軀殼等死的過程罷了。但我依然堅持在周末前去看望Honey,這甚至成了一種無言的習慣,若要問這樣做的原因,我也說不好——說到底其實沒什麼深刻的理由,只是想看看它而已。
在山上我也好幾次遇到過前來喂食的工作人員,對方也瞧見了我,大概誤以為我是動物保護協會之類的人吧,對方沒有怎麼理睬我。不過這一點倒是使我輕松不少,讓我在後面的日子裡更加隨心所欲地看望海豚。
這樣的時間大概持續了一年,之後有聽聞水族館方面準備將Honey與企鵝們賣去國外的消息,再之後,Honey便死了。
我喝完第二杯牛奶,將玻璃杯清洗完放進廚架當中,收拾好亂糟糟的房間後,關掉了收音機。
Honey死後數日,鎮子裡來了一批記者。他們再次採訪了那個喂食的工作人員與水族館母公司的負責人,得到了相差無幾的說辭,又咨詢了動物保護協會的意見,最後一致對水族館母公司這種罔顧生命的行為口誅筆伐。在那之後,各地都報導開Honey的死訊,人們對於Honey懷有強烈的同情心,強烈到對於那份被困在池子的孤獨身同感受,強烈到仿佛這只短暫一生海豚已然是自己的化身。
報導和輿論持續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後,關於Honey死去的新聞漸漸銷聲匿跡,小鎮又回到往常的狀態,在周而復始而無休無止的生活中,人們漸漸忘卻了這裡曾經存在著一隻孤獨的海豚。Honey生與死如同鏡的兩面,生前或是死後,都同樣被遺忘在世界的盡頭裡。
而再一次與人提起Honey,已經是七個月後的事。
對方是個性工作者,與她做愛之後,我們談起了海豚的死。至於為什麼會談起這件事,我已經想不起來,可能是談到了小鎮,由此談到海豚。也有可能我是極其無意識地想向某人——具備合適契機的那麼一個人——闡述我對海豚的死的看法,而做完愛之後的人類,總是習慣毫無防備。
「這麼說,你很清楚那隻海豚的事咯?」對方赤裸著上身,側躺在身旁,碩大的乳房在被單邊上若影若現。
「稱不上很清楚,只是單純地對它很感興趣。」我說。
「那隻海豚,有什麼讓你這麼這麼在意的嗎?」
「與其說‘在意’,不如說是‘不得不在意’,」我翻側身體,看著對方說道:」我恐怕是那隻海豚生前最後見到的人。」
「你是說,在海豚死那天你見過它?」
我點了點頭:「像我剛剛說的,周末我都有去看海豚的習慣,那一天我也去了。我看到Honey——就是那隻海豚,停留在水池的最中央。往常的它,總是在水池邊沿不斷游動——像是要逃出去那樣,而那天它卻只待在中間,探出圓溜溜的腦袋,朝著同一個方向久久不動。藍色的水池裡一個黝黑的圓點,靜靜地停在那,既沒有作出掙扎,也沒有發出哀鳴,僅僅是靜止不動。」
我望了一眼窗外,深夜寂靜無聲,建築物的燈漂浮其中。我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繼續說道:「海豚大概是除人類之外性欲最旺盛的生物,這點可有聽聞?」
對方笑了一下。
「而那隻海豚,已經有兩年沒有見過異性,它的生命、它的性欲,它的情趣,統統被困在那個小小的藍色孤墳裡,即使掙脫,也沒有地方可去,即使哀鳴,也沒有任何人聽見。孤獨的氣息從水池四方八面用來掐死了它。我就在山上看著它就那麼死去,赤裸裸地死去。」
說完關於Honey的事,我們之間出現久久的沉默。她的表情變得疑惑,像在思考海豚的死,又或者僅僅是對我剛才的話感到感到莫名其妙,而我也沒什麼興致再談起海豚。不久後,我們再一次做愛。第二天早上,我與她分開,此後我們再未見面。
在那之後,我依然勤勤勉勉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偶爾還會登上那座那座可以眺望水族館的山,無所事事整個下午。總的來說,這七個月來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海豚的死而起什麼變化。唯一不同的是,每當我打開收音機,意識到新聞裡頭再也不會出現Honey的消息後,總是難掩失落心情。
那隻孤獨的海豚,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