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靜請了一整個星期的假。事假。

囧爺並沒說什麼，但爆姐則非常憂慮。她未曾聽說陳文靜休事假，畢竟這人平日便行使非常彈性的上班模式，如非遭逢重大事故，根本沒必要休事假。而且，就算是休事假，她也總在聯絡範圍；像這幾天那般什麼都已讀不回甚至未讀，是極其罕見。

張曉希並沒有把那夜的事告訴爆姐。

跟陳文靜說了那堆挺肉麻的話以後，她忍不住哭了，彷彿被陳文靜欺負了般。陳文靜有點不知所措，愣了好一會兒才懂上前把人抱進懷裡安慰。待張曉希哭得差不多了，陳文靜便讓她去洗手間梳洗，自己則趁機把公事處理一下，然後一同離開辦公室。她開了車，也就捎她回家。

一路上，她們沒怎麼說話。張曉希喝了酒，微醺，側著頭，看著窗外，聽著歌便想睡。陳文靜車子裡放的歌都是抒情的，有點像咖啡店會放的，也有點像雨天會放的，更讓人想睡了。

「唔駛擔心。訓一陣。到咗我叫你。」

就連聲音也是抒情的。難怪爆姐會聽到哭。

整個周末，張曉希都在回想那晚的對話。她能感覺出來，陳文靜是認真的；她知道這小小文學部裡的人怎麼想她，覺得他們都看錯了。她更能感覺到，陳文靜這麼照顧著下屬的同時，從沒想要讓他們走近自己。她相信，爆姐一定曾跟陳文靜說過類似的話，而且更直白，更露骨；但陳文靜大概也是回應以一堆清冷的話，和一個溫暖的擁抱。說白了，還是拒人千里外。

她覺得，唔駛擔心那四個字，是給她那堆肉麻話語的回應。

「𡃁妹。老老實實，有啲難。」爆姐蹺著二郎腿，摸著下巴，瞇著眼說道，「即係咁，唔係唔好，我都忍唔住一晚追晒。但問題係，呢種類近意識流嘅小說好邊緣。之前個market仲流行乜鬼嘢文青嗰陣都仲話可能會有少少noise，但而家咁嘅環境，啲人睇字都懶，呢挺文字好難sell。唔好講影視化，最基本嘅，出本書都好大機會畀樹妖返嚟報仇。你明唔明我講咩？」

「咁⋯⋯剩係出書？」

「先唔好講公司唔鍾意浪費時間響擴充唔到嘅內容上，呢種文，搵人執都幾鬼麻煩。我敢肯定，個作者一定都係麻鳩煩嗰挺，懶有性格嗰種，搵出面人幫佢執，實搞個大頭佛出嚟。我地自己執，老老實實，你有冇咁嘅把炮先？我呢舖認，我執唔掂呢種。囧爺！」大聲喊，囧爺笑著抬頭看過來，搖了搖頭，「你睇，連囧爺都唔玩。即係咩呀，性價比低嘛，妹妹。」

「咁講，個market咪永遠都係賣嗰啲？」

「又唔可以咁講。之前都冇咁興BL架，而家直頭就嚟變主流添啦。嗱，我地唔好講到好理想，而家唔係神仙打交嗰個年代，呢個死城亦唔係好文青feel㗎啫。我哋幾想要發大嚟搞都好，公司就係公司，剩係講搵錢㗎啫。你搵到條水賣得嘅，再響上面搞咩花臣都得，因為個軸心冇變。就好似，啲人鍾意睇霸道總裁愛上我，開波咪高大威猛有錢有型有才華靚仔總裁一吻定情專一萬世咁熱烈追求命運坎坷窮家小可愛妹妹仔囉。之後可以小可愛妹妹仔變得意正太玩BL，或者靚仔總裁變清冷御姐玩埋GL囉。咁樣同一個idea食唔同嘅市場，容易sell，容易估，公司咪like囉。唔玩霸道總裁，仲有權鬥宮鬥，穿越架空，奇幻修仙，大把有得你玩。係，你睇得通透嘅，就睇得出係冇twist㗎，嚟嚟去去都係嗰啲劇情嗰啲設定；但又有幾多人睇得透，睇得透又會care呢？冇乜㗎咋，小朋友。」

「爆姐，你唔駛咁大盤冰水兜頭淋落去嘛。Ice bucket challenge咩？」半月有點擔心地插話，「我地都唔係真係咁commercial啫。」

「嗱，𡃁妹。你地唔好誤會我。」爆姐拍了一下桌子，把另外三個男人的目光也引了過來，「趁老大唔響度，我同你地講，成個文學部入面最唔commercial嘅就係我。我最憎睇啲乜鬼霸道總裁，戇撚撚鳩鳩寫嚟畀啲女捽碟嘅我真係睇得多都生眼挑針，眼都想挖出嚟咁滯。Fifty Shades of Grey 都起碼叫有啲咸野睇下；連呢啲都冇真係唔知啲八婆好想像力定係真係悶閪到相信呢個世界有啲咁嘅霸道總裁。」

這個時候，囧爺竟然掛上了一抹姨母笑。

「我堅係鍾意睇啲非主流嘢。」爆姐無視了囧爺的姨母笑，繼續說道，「呢挺意識流小說簡直係賣飛佛。老老竇竇，我誤打誤撞入咗呢行都係因為咁；我都好想幫一本咁嘅小說出書出廣播劇出電視出電影，仲覺得一定會爆添。但事實係⋯⋯唉，事實就係唔係咁丫嘛！呢種書就好似啲咩黑膠唱片咁，係賣嚟畀啲高級音響發燒友珍藏嘅，用嚟燒機嘅，唔係普羅大眾會買嘅。玩Hi-Fi啲友仔都仲話會幾十萬買部膽機speaker，你出隻碟過千蚊對佢地嚟講濕濕碎；但買書喎，睇呢啲書喎，幾時都話文人窮撚到閪咁，你出本小說五百蚊會唔會買？唔會丫嘛。有錢嗰啲人買書放響度好睇都去買一set百科全書啦，更加唔會買你一條粉腸寫嘅唔知乜春小說啦，係咪先？」

「但係，好似追憶逝水年華咁⋯⋯」

「姐姐仔，你拎法國佬經典嚟講？咁冇野講㗎喎。你不如諗下呢座死城入面有幾多人係會買書睇，當中又有幾多人睇過晒四大名著，幾多人有留意文壇消息先啦！」

結果，張曉希只能暗地裡以讀者身份支持這位相中的作者。

爆姐知道她不開心，給她發了個訊息，約了她下班喝酒。那是一家開在工業大厦的清吧，有個很小的角落讓樂手彈唱輕音樂，情調不錯，也適合聊天。她們坐到吧台前，看著高瘦的美女調酒師給她們弄來兩杯叫誓願的雞尾酒。

「下晝講嘢倔咗。唔好擺響心。」爆姐先開口，沒有平日的火爆，溫柔的，竟有點陳文靜的感覺，「係我口臭。」

「我冇怪你，爆姐。」喝了一口酒，覺得後勁該會挺大的，「只係，我覺得有啲衰。如果連我地都因為你講嗰啲原因而忽略呢啲好嘅創作者，佢地條路好似好難行。」

「係架。」爆姐微笑，也喝了一口，點了一客小食，「不過，你可以咁諗，咩創作都好，條路都係難行嘅；有冇我哋，其實唔係差好遠。好彩嘅，死咗之後啲作品畀人追捧；唔好彩嘅，至死都冇人睇你嘅作品。嗰啲因為創作名成利就嘅，在生時個個知你個名又睇你啲嘢嘅，好撚好彩，但又有幾多個？」

「咁又係。」

「其實⋯⋯」抿了一口，吃了一塊，指節輕敲張曉希的肩，「⋯⋯你睇中嗰篇小說，以而家啲網文質數嚟講係真係有潛力。你話好掂，又唔講得上，但係肯改嘅話，或者可以賣到。之不過，都係嗰句，寫得呢種文嘅，十個有九個都好有性格，唔會肯改，亦唔容易改。之前有條友寫篇BL權謀寫得好好，但影視化前要成篇改返做言情，簡直活受罪。一篇意識流小說要改，嘖，我真係諗唔到個過程可以有幾顛。」

「爆姐真係鍾意睇意識流小說？」

「老實講，唔敢講到咁大話鍾意睇一個genre嘅小說。我只係比較鍾情於非主流嘅文字，而又咁啱愛上咗一本類近意識流嘅小說咁啫。」

「你話你因為咁誤打誤撞入咗行？」

「係呀！」突然笑得燦爛且嫵媚，像是想到了什麼初戀那般，「簡直一見傾心，繼而萬劫不復。」

「咁⋯⋯咁勁？」

「畢業嗰陣其實唔知自己想做乜，又冇話有啲乜嘢理想，自己又唔係好勁，咪學人去考Big 4囉。諗住考個會計師牌，拎下經驗，再轉出去做in house，吽下吽下就一世。入咗去先知大撚鑊，好辛苦㗎我同你講。我最憎就係對數，見到啲數字真係會嘔，睇報表嗰陣啲字係會浮上嚟，我幾驚自己行入去打橫畀人抬出嚟。不過點都要捱落去㗎啦，真係屌那媽頂硬上，又畀我頂到考到個牌。點知考到個牌之後仲衰。」

「點解呀？」

「覺得好似唔知點咁。有一次，我要上去出差成兩個星期，係一間個名好大但實質好罨耷嘅公司，仲好偏僻。嗰陣，一起身刷完牙洗完面就仆去個客度，鎖響間房到對數對到天昏地暗，跟住返去間污糟到乜咁嘅賓館到訓，咁就一日。有一晚，我見到張床單有血跡，洗左N次都洗唔乾淨嗰種，我突然間就喊左出嚟。我問我自己，我究竟喺度做乜野？我係咪就係咁樣過一世？響唔鍾意嘅地方做唔鍾意嘅嘢，就係為左錢？其實我知我係唔想咁樣過一世，但問題係，咁我又想點樣過？我冇野係真心真意去鍾意嘅，冇野係會令到我覺得幾辛苦都係值嘅。真係冇。乜都冇。」

「後尾我返黎就病左。發燒一直唔退。我知我其實係心病，不過響我個身體度浮出嚟。我請左事假，想抖下，想周圍行下。我去左好多我平時唔會去嘅地方。咩博物館呀，藝術館呀咁。有次就係去咗個小劇場，睇左一套𡃁仔做嘅音樂劇，跟住響嗰度嘅餐廳仔食飯，見到側邊有個架，放左啲免費單張呀書仔之類畀人攞。我攞左其中一本最厚嘅嚟睇。係一本文學雜誌嚟，好小眾嗰種，散文嘅多，幾扮嘢嗰種呢。文青feel嗰啲呢。」

「我就係響呢本書仔入面睇到佢。叫『蜉蝣』作者叫七少。原本我以為都係一篇散文，但原來係連載小說。五百幾字，我睇左成個鐘都唔知個故事劇情講乜，但就好似中左降頭咁，有種畀啲文字吸緊入去嘅感覺。個頭痛到好似戴左金剛箍咁，個身㷫烚烚，額頭出晒汗，但就係停唔到。嗰啲心理自述簡直係自虐，但唔知點解我似猛咁響我心入面挖呀挖咁，將我個精神推到唔知去邊，好高，好熱，好離地。我從來未睇過咩書係可以令我有呢種感覺。直頭我要即刻冚埋本書，不停咁喘氣，要合埋眼抖好耐；但一路抖，一路就有條癮想打開再睇，再痛一次。好似瘋狂做愛咁，但係響個腦響個心度做，做到你覺得個腦個心就黎壞架喇，但你都唔想停，猛咁叫唔好停唔好停，你明唔明？」

「⋯⋯明掛？」

「總之就係搞到我慾火焚身，欲罷不能。由嗰陣開始，我每星期都去嗰度拎嗰本書仔，就係為左追蜉蝣。我仲周圍問人，又打電話去出版社度問，問邊度可以搵得返之前嗰啲集數。嗰陣網文開始嚟料，但呢篇野就剩係放左響呢本書仔都度連載；本書仔仲免費嘅添，啲人拎去睇又好，墊煲又好，總之就冇乜存貨。我睇到一忽一忽咁，根本搞唔掂前文後理。後尾本書仔仲摺埋左，篇嘢都未寫完。我打去出版社度問，條友答我邊度有出版社，佢地係幾條友仔自己為興趣做本書仔，錢洗晒都冇迴響就腰斬。我直接同佢講，我係蜉蝣嘅讀者，想繼續睇。佢就答我蜉蝣係其中一個後生仔搭上搭上搭上搭嘅君子之交，見都未見過，書仔執左就斷左聯絡，篇野冇放上網嘅話應該都係腰斬咗。」

「我頂佢個肺，你知唔知我當時幾嬲。我直頭覺得畀人背叛咗。點解會有人寫一篇小說出嚟唔寫完佢㗎？你公開連載緊㗎嘛。有讀者㗎嘛。咁唔負責任都有㗎咩？我詛咒左條仆街幾百萬次，同時又求神拜佛希望有一日我可以睇得返本書，再做多幾次精神上嘅愛。」

美女調酒師剛好在面前經過，挑眉，往爆姐微笑。爆姐也只是禮貎回以微笑，沒一絲尷尬。

「所以你就愛上左出版業，入左高城？」

「唔係啦梗係。」爆姐笑著，抿了一口酒，續說，「因為我好潑辣咁同條友仔交涉左幾鑊，竟然做左朋友。後尾佢八畀我知，話佢地本書仔摺埋左之後反而有出版社打佢地主意，簽左幾個作者。當時我地都唔知七少係咪畀人簽左，我唔理三七廿一打左去間出版社度問；佢地梗係唔講架啦，咩商業操作之類啦，叫我多啲留意佢地出版嘅作品咁囉。我條氣真係唔Q順，但又好乖咁真係密切注意佢地嘅動向，一注意就注意左幾年，睇住佢間野畀呢個收購，同嗰個合併，消失又重組又盛咁，但都等唔到有七少嘅消息。」

「你講到好似千里尋夫咁。」

「係。真係。我真係從未有過一件事係令我咁上心嘅。我幾忙都好，我都會注意間野嘅動向。仲有其他出版社。我得閒就去書局睇下有咩新小說，逐本揭兩頁，仲開始響網上面巡，睇下有冇佢嘅踪跡。咪就係咁，我睇左好多書，好多網文，集中睇非主流嘢，越睇就越嬲。我心諗，我當時詛咒七少詛咒到佢祖宗十八代，但原來網上面開坑唔填嘅人多過街邊老鼠，我媽叉佢地都媽到冇氣。但就係咁嘅過程，我慢慢有咗一份唔知乜野支撐嘅熱情。唔好講話咩理想，冇咁宏大，但起碼我睇文睇到幾嬲都好，啲字唔會浮上黎，我唔會想嘔，唔會覺得自己唔知響度做乜。」

「間嘢後尾變到都唔知仲係咪同一間嘢，然後畀高城接咗手。見佢請編輯，我咪膽粗粗見工囉。好撚型架。話晒嗰陣我已經有會計師牌加幾年核數經驗，乜都放棄晒走嚟做呢行，人工又低，又唔知有乜行情，老母以為我痴撚左線差啲捉我去青山。」

「咁就過左咁多年。由第一日睇到蜉蝣，到而家，十年喇。簽過好多人，睇住好多內容變做其他嘢，漫畫、廣播劇、電視、電影，遲啲可能仲會有咩大game，但都仲未等到蜉蝣，仲未搵到七少。連當佢死撚左，想搵人狗尾續貂都做唔到。」

「你知道嘛，文字嘅力量真係好大。大到，其實我地駕御唔到佢。佢有自己嘅生命，自己嘅命運，我地只係過客。出盡綿力，可能都幫唔到幾多；但佢地自己會搵佢嘅命途。盡做囉。得唔得，做唔做到，睇佢自己嘅命數。幫唔到嘅，咪由佢成為遺憾囉。就好似蜉蝣對我咁，永遠都係一個遺憾；但有遺憾，代表佢響我生命入面留過痕跡。有冇睇衰仔樂園？入面有一段我好記得。」

I love life…Yeah, I’m sad, but at the same time, I’m really happy that something could make me feel that sad. It’s like…It makes me feel alive, you know. It makes me feel human. The only way I could feel this sad now is if I felt something really good before. So I have to take the bad with the good. So I guess what I’m feeling is like a beautiful sadness.”

張曉希沉默，把酒喝掉。

小說【文學部，你問我答】#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