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3|外送司機研究生
前幾天跑外送的時候,接到了中山區一間文青咖啡店的單,裡頭的裝潢是木質與水泥相結合的現代調性,店內有一股淡淡的線香味,整個空間知性唯美,彷彿空氣都高貴了起來。就我頭戴安全帽,穿著防風夾克,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外送司機是這空間裡唯一的不協調,違和的我拿著手機,告訴店員要取餐。原來客人只點了兩杯手沖咖啡,一杯咖啡的均價是兩百五十元,加上外送費五十元,看來台北市民的消費力依然是不可小覷的。所以說經濟不景氣?不,根本沒有這種東西,並沒有不景氣,只是我窮而已。我離開那間咖啡店,小心呵護那兩杯不可能捨得買的咖啡,護送它們到寶貴的客人手上,然後自己去小七用點數折抵買咖啡提神。有時候我也會想,除了跑外送我還能做什麼,我的人生還有哪些機會,有哪些已經錯過的機會?有時候我也想像自己坐在那樣點著線香的文青咖啡店裡,悠悠哉哉地讀一本書,度過一個下午,除了喝咖啡還會在店內用餐,離開時打包一顆剛出爐的果醬司康。
線香,氣味喚醒記憶,我的身體繼續等單、跑外送,但原本閒置的腦海突然掀起海浪與漩渦,每一次聞到線香的味道,我就會想起那個房間,那昏暗的教授辦公室,還有所謂的翻身的機會。教授的書桌貼著辦公室裡唯一的一扇窗,桌上有一盞圖書館檯燈和堆疊的外文書,正對書桌是一整面書櫃牆,牆上有一幅裸男裸女畫,書桌的背後是一排矮書櫃,矮書櫃上有熱水壺、茶包和杯架,再來是線香台,那線香的氣味和文青咖啡店裡的線香應該是同一款。教授會在他的辦公室裡吸菸,我記得第一次進去那個房間的時候,我很緊張,因為我們只有信件來往,客套地詢問有關旁聽課與指導計畫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本人。進門後,他示意我坐在書桌旁的小凳子,他吸了一口煙問我:「你是誰」。當下我只覺得,怎麼會有人這樣問問題,然而這個問題讓我措手不及,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問我,我甚至也沒有這樣問過自己,在急忙回應了名字之後,他依然追著問題走:「我知道你的名字,我的意思是——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所以你要告訴我,你是誰」。
在那之後我時常想起他,有時會因為線香的味道想起來,有時是因為圖書館燈,有時只是因為一杯英式早餐茶。他問我「我是誰」的語氣,還有他講話的語速,那樣溫柔且神秘得不可思議。他是老練的千年巫師,他知道我的想要,以及,知道我的弱點。我和教授曾經關係非常緊密,因為選修課的時間衝突了我必選課,他特別替我改了上課的時間,課堂上也總是點名我回答問題,下課後更會私訊我今天上課有沒有不懂的地方。他太好了,對我實在太好,只是當時我不知道這些「好」最後會變成無法治癒的慢性病。每次交報告,他都會告訴我「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學生」、「你知道我從來沒有給過學生這樣的高分」、「你很有潛力你知道嗎?你勢必得讀研究所的,跟我一起學習,你會獲得很多」。他講話就是那樣,總是用肯定句肯定我對自己的質疑,然後到我終於錯信自己可能是塊走學術路的料子。
但誰知道呢?我可能是塊跑外送的料子。外送司機的生財工具就是機車,所謂的設備升級像是替外送包加件防雨套,還有飲料杯架,再來就是外送小包,可以放在腳踏板的那種。自從開始跑外送,我每天都在研究哪一區、哪個時間段可以創造最大效益,加入司機社群也參與討論串,偶爾網購一些跑外送的裝備。其實已經離開大學很久,也離開研究所很久了,只是偶爾就是會想起,我想那就是記憶運作的方式,它不請自來,它甚至有你房間的鑰匙。在我如教授預期般地進入研究所後,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沒有方向感。教授不再稱讚我,甚至開始質疑我的能力,期間我經歷了一場家庭革命與不健康的戀愛關係,生活亂糟糟,成天只想躺在床上哭,再也不去研究室,也不願與人互動。我躺在床上,想起教授當初替我寫的推薦信、送我的茶包、我替他打掃的那間主臥房,想起我替他買的煙,而我後來也抽他抽的那款煙,咖啡色的濾嘴讓整根菸都高貴了起來。
「或許當初根本不該幫你寫推薦信,或許當初根本不該力推你去讀研。」教授留下這句話在只有我們的視窗裡,我沒有回應。然後我輟學了,放棄讀完研究所的我正在跑外送。那天送完餐經過教授的家,我把機車停在他家樓下,我的嘴湊在咖啡色的濾嘴邊,火怎麼打都打不著,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但我不覺得我在哭。教授的家在公寓三樓,我在公寓對街待了很久,我以為還想再見到他,其實只是希望自己能從那個房間走出來。
我的人生還有哪些機會?點開外送單。我是誰?好險下一單離家很近,送完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