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平安落地”
東航客機失事,132人全部罹難。
二十一號早晨,不到六點,陽光就透過窗簾照在我身上。仍疲憊不堪的我企圖繼續入睡,翻來覆去折騰到近八點,我終於放棄了睡眠,拿起手機開始看新聞:
「中國民航墜毀」
我以爲自己迷糊之中看錯了德語,打開詞典再次確定了「abgestürzt」的意思,千真萬確,是墜毀。
打開新聞界面,短短的幾行字敘述了這件剛剛發生的悲劇:「中國東方航空公司客機於廣西墜毀,機上乘客與機組人員共計133人。」
沒有詳細情況了,我趕快打開谷歌,用中文搜索,希望得到更多信息,甚至希望證實這件事只是個誤會。可能因為事件的嚴重性與突發性,簡體中文媒體似乎反應更慢一些,措辭也更保守,甚至在最初的半小時內,只將事件描述為「失事」、「斷聯」,並沒有提及「墜毀」。然而,在我洗漱完畢,吃早餐時,相關的新聞突然暴增,所有新聞公眾號以及新浪微博開始報導相關信息:「引發山火」、「客機垂直墜毀視頻」一時間充滿網路。我知道,這一百多人,估計無人生還了。
一整天,我都想著這件事,從昆明到廣州,多麼熟悉的境內短途客機航線,客機上的每個人本來都應該順利抵達我熟悉的廣州白雲機場,抱怨幾句回南天發霉的空氣,坐上地鐵、大巴、的士,繼續自己匆忙的生活。然而,他們卻歷經了最可怖的恐懼與無法和家人告別的離去,就這樣,在驚慌中,來不及反應,他們的軀體甚至被炸成了無數碎片,散佈在山林間。
和朋友談及此事時,他們雖都表示難過,卻只三言兩語蓋過此事,似乎覺得和自己距離尚遠,而我卻一整天神情恍惚,終於在傍晚時刻,我恍然意識為何空難能使我如此動容:
「飛機失事」是貫穿我整個童年、青少年以及大學期間的恐懼。
從我記事起,媽媽就總是在空中飛行。上小學時,每晚,我都看著世界地圖,問姥姥媽媽今天在哪裡。姥姥總是指著地圖告訴我,「今天,你媽媽在泰國曼谷呢,她明天就坐飛機去馬來西亞了」,「後天媽媽就從清邁回來了」,「今天媽媽剛抵達新加坡」。無論媽媽去哪裡,我和姥姥姥爺都會記清楚她每一次航班的起落時間,算好時差,在她應該落地的時間等待她的平安電話。
那是還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姥姥姥爺家的座機也沒有開通國際漫遊。一旦媽媽出差,我和姥姥姥爺就無法主動聯繫上她,只能等手機開通了國際漫遊功能的媽媽打來電話。有時飛機晚點、媽媽工作忙,忘記了及時給我們報平安,我和姥姥姥爺就會一直等她的電話,擔心地不敢出門。而本應該在學校專心上課的我,也無法集中精力,總牽掛著媽媽的行蹤,一放學就迫不及待跑回家,問姥姥姥爺,媽媽是否有打電話回來。
上中學後,媽媽換了飛行的航線,她不再頻繁奔波於東南亞三國了,目的地變成了台灣。西安-台北,西安-高雄。「東航的紅眼航班」,「立榮航班最麻煩了」,「海航的餐點最好」,「中華航空公司的時間最舒服」……媽媽總說,「東航和海航」還是令人放心的,每次出差前,我也學會了問清楚這次要乘坐的是哪一條航線,聽媽媽說放心,我便也沒有那麼緊張了,但還是要求媽媽,落地後一定要第一時間給我發來短信,報平安。
記憶中,最令人擔憂的是颱風季。每當媽媽不得不在颱風來臨之際前往台灣時,我都希望媽媽辭掉這折磨人的工作— 折磨我這個怯懦的焦慮小人。每當航班起飛,我心裡的那根擔憂之弦就再度崩緊,直到媽媽平安落地。
二零一九年,媽媽終於退休了。從我的一年級到我的大學四年級,媽媽年復一年,平均一個月的四次往返,是我記憶裡的全部牽掛,也是媽媽整個工作生涯的速寫。
這麼多年裡,我們全家人曾在一起,揪心地看新聞中播報的一次次飛機失事,我也曾無數次因為等不到媽媽的平安落地消息而心煩意亂,在我焦慮的大腦中一遍遍上演最可怕的悲劇。但還好我們足夠幸運,就像媽媽的同事在我分享東航空難時給我留言的那樣:「阿姨和你媽媽,我們,都已經平安落地了。」
然而,那架波音737上,有多少人和曾經的我一樣,細心記好心愛的人的航班信息,等待著那句「平安落地」。可他們卻再也等不來親人的消息了,無法在親人最恐懼的時候牽著他們的手,寬慰他們來生再見。
每個人的誕生,都伴隨媽媽一生難以忘卻的疼痛,但對自己而言,卻似乎又都是理所應當而輕而易舉的。然而,在這似乎輕而易舉得來的一生中,卻又必須面對那麼多如此難以承受的痛苦,沒有認真告別的離去、突如其來的戰爭、謀殺與暴力 、所有人背離的孤獨、絕境中的無能為力,以及最終不知以什麼方面必須面對的死亡。這一切,難道不是對於血肉之軀來說太殘忍了嗎?人又如何承受得住呢?
好友Enana告訴我,因此她堅信基督耶穌的存在。因為,支撐引領著人們度過痛苦的力量絕不可能是出自人性的— 這都是神性的力量。不信基督教的我,很難覺得信服,只得將此翻譯為,這是因為人們也共享了神性的勇敢與堅毅,「閃耀著神性的人性」。
可是,要不是必須面對苦痛,誰又不希望只體會純真與快樂呢,如果終其一生,每次都能等來遠歸的愛人,等到那句「平安落地」,又何必承受著神性之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