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替代役的那一年#11:我們都將一點一點地被消磨殆盡
寫於2017.09.24(退伍前12天)
「在這裡,你不只是學會救人;在這裡,你對生命的想法會有巨大且正向的改變。」—《消防替代役男最高指導原則》(編按:該手冊作者於109年被最高法院因年度最大詐欺案判處無期徒刑,無法緩刑。)
這句話出現的頻率多到我誤以為役政署有特別依據「替代役夢想起飛」這種心靈雞湯式的政策宣導,規劃出一系列的指導原則,消防局則接受了這些原則的指引,在每個消防隊員的心中編列出激勵替代役男的口號。而這句話就是口號中的口號,核心中的核心。
早在成功嶺替代役訓練班時就在大餐課上聽聞講師如此大力宣傳,到了安平港訓練隊之後講師更是常常說出這樣的話語,他們的語氣誠懇且專注,彷彿講這些話不是為了我們,而是為了說服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是鶴立雞群的。專訓結束,在馬公分隊接受三天的訓練期間,有的時候會有教官詢問學長:「你們說,在這裡的一年是不是讓你們對生命有更多的認識。」學長們有些會奮力地點頭,附和著,順道讚賞自己這一年的成長似的;而有些則是默默不語,不耐煩地點頭。
「你壓了幾個OHCA啊。」教官問。那些奮起的役男學長紛紛說出自己的戰績:兩個、三個、一個。「有救回來嗎?」有、救回來一個。「賺了一天的榮譽假啊。」然後我們這些菜鳥被吸進那樣的情緒裡,開始幻想下分隊之後自己也有機會像是學長那樣把人救回來嗎?我們紛紛像是到大學參觀的高中生,向學長一個一個地詢問OHCA的處理經驗。我們簇擁著學長,彷彿可以看到他們的胸口上都懸掛著亮閃閃的徽章,綠色的代表成功救回來的OHCA,紅色代表沒救回來但努力過的OHCA,各個抬頭挺胸,像個軍人。
我那時也對救人的手感感到好奇:究竟壓胸實感是什麼,肋骨會發出喀喀兩聲就直接斷裂嗎,還是它會富有彈性的跟著我的動作上下起伏;瀕死呼吸聽起來像是什麼,為什麼我們要小心垂死之人的肌肉反射動作?
對於死亡,我們知道的太少,使得這整件事情變得寰宇尋覓般的獵奇。我們摩拳擦掌,想像起身披紅色制服,嶄新的救護背心,右邊口袋放血壓機,左邊口袋放了許多糖包,幾片血糖試紙和血糖機探針的自己。救護車的鳴笛聽起來既新鮮且刺激,車子高速滑過紛紛讓開的平民車輛,整條路都是我們的賽車場。
回首那時的情緒,我並不是想指責或者糾正什麼,我只是想清楚意識自己目前到底歪斜到什麼地步,並思索我該如何評價這一年的經驗。
到最後,那不是任何一種昇華,而是超脫前的麻木。心知肚明的是,這並不是進步,這些可以置身事外的救護事件所累積起來的不是任何一種英雄般的成就感,而是徹徹底底的明晰自己能力不足的無力。我們並不是因為任何一種高尚的原因去救人。說到底,這就只是工作,只是日復一日,恆久重複的待辦事項而已。現在看起來,那些口號都不是為了激發什麼,而是為了安慰那已經快要支撐不下去的身心。被這種無力長久折磨的結果,所迅速兌現的是無所感的麻木,而這種麻木才是應該被重新省視的,它不該被污名化、不該逃避,它就是這個社會中許多工作所呈現的後果。
消防替代役的工作並不是由「OHCA、車禍大量出血、烈焰焚燒等等重大事件」所構成的,更多的是「垂死卻被機械維繫生命的、長期臥病的、沒有行為能力的。」有八成的救護事件都是把病人從病榻移到擔架上,上救護車,量血壓血氧血糖後就什麼也不用做,同時也什麼也無法做的狀況。
年邁且接近失明的老伴不斷向顫抖著的他伸出自己的手,想與他交握。而他則正在劇烈吸著氧氣,眼睛張的猙獰,瞳孔放大,氣喘吁吁。她一直握不到他的手,最後只好放在擔架床的支架上,稍微靠近他一點的地方,並開始向我們哭訴她家庭的失序、兒女們把這對九十歲的父母留給一個看護照顧。
白沙鄉通梁村,最近的醫院距離二十分鐘,沒有車子,每天八班公車。
成天酒醉的人再次於深夜呼叫救護車載他到醫院施打醒酒針,工作不穩定,父母早逝交由舅舅扶養,一人蝸居一樓矮房,每天吃的是鄰村的便當店,酗酒。
宿疾纏身四十餘年的癲癇患者,每次叫救護車總是哭喪著臉地對我們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全身因劇烈疼痛而緊繃的像是石頭的身體,連在救護車上翻身都有困難,雙手與雙腳往不正常的方向彎曲,在不斷的呻吟中還喃喃數句道歉。數個月後於堤防邊騎機車時癲癇發作,撞電線桿,頭部嚴重挫傷,輾轉間失去了音訊,我們再也沒有接到他的救護案件。
養護中心剛住進的病患來自吉貝,體重一百五十,四個人抬都有困難。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氣喘,年僅五十。
同時患有帕金森氏和阿茲海默的病人雙手被綁上防止抓傷自己的手套,以約束帶綁在擔架床上,不斷發出呻吟,先是一聲使盡力氣的「阿」,痰隨著尾音湧上,喉嚨被痰浸滿,聲音開始顫抖,最後陡然停止。
五日前腸胃病發作的患者,送到醫院後不到一天,全身器官衰竭過世。
一年下來,百件救護所累積出來的不是對生命堅韌的讚嘆,而是對生命無助的持續消磨下去的無力感。我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即將沒有尊嚴的去世的人,一個又一個在嘔吐物和屎尿中掙扎的人們。在這裡看到的不是生命的奇蹟,而是生命的耗損。在老化的壓迫下,幾乎沒有人可以昂首挺胸,也沒有人可以用意志力減緩它的消磨。到頭來,這一年所累積的,也只是對未來的先見之明,並有所覺悟而已。
與其瀟灑的說我們都將死去,不如說,我們都將一點一點地被消磨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