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豪猪
有一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偶然地搬到了海边的房子。从没有阳台的窗边一眼望去,能够看到海上常年漂浮的船和游泳的人。有天傍晚,我看到一只豪猪突然从附近的山上冲下来,一头扎进海里,溅起山崖似的海浪,又碎成一片。当时这件事被本地媒体报道过,在新闻照片中,它的眼睛看起来很小,炸着一身黑白花色的刺,比起“猪”更像是刺猬。那时我才知道豪猪其实是一种啮齿类动物。
后来我常常梦见那只三步并两步冲进海里的豪猪,海里的人在尖叫,它的身手却很敏捷。它在我的梦里频繁地随波逐流,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夜晚,在一片高饱和度、高密度的海蓝色里,甚至可以听见它古老而原始的叫声,像是来自过去的呼唤。
然而在23岁的那一年里,我总是站在窗边眺望,很少真正地造访过那片海滩。海边一词未免太过乏味,左不过是些海浪、棕榈、渔船、灯塔、编织品和唱歌的人,海风和太阳还会让我的呼吸道过敏。但那只豪猪还是在我的梦里频繁地冲进海里,像船和游泳的人一样漂浮在海面上,可能只是因为没有选择。
偶尔也觉得自己应该去开阔的地方走一走,至少和影视剧女主一样住在有露台的房子里,栏杆上缠着氛围灯,自己或者和一群人喝酒,以及唱歌。又是唱歌,我只在中学的班级里参加过合唱,因为跑调且大声被“优待”去做指挥。一想到在开阔的地方总避免不了唱歌,我立马觉得蜗居在小屋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为此我给朋友小真发邮件,告诉她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最初我和她约定写邮件是为了保留一点传统且无用的情怀,以免电子通讯时代抹去我们的记忆,不过最终还是不怎么写了。因为当我搬到海边之后,电邮和信箱都塞满了银行水电煤的邮件,“收信”再也浪漫不起来了。
那年初秋光景,我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署名“豪猪”的信件,从信封的磨损上看得出来是一封极慢的平邮,收信人没有姓名,只有我这间房子的地址。起初我猜测是房东的信件,房东说这个叫“豪猪”的人已经陆续寄了几年信了,但大家都不认得此人。她告诉我不用理会,想拆开看看也无妨。“豪猪没有什么恶意。”她如是说。
那封信写着:
见信如晤。失约了,非常抱歉,有些事情耽误了,我想等你拿到信应该都要九月了吧,好在这里的九月依然算得上是夏天。这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事,我变得有点出名,但生活还是不好不坏地过着——实际上是有些糟糕地继续着。我时常抱怨夏天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炎热的天气把我的身体和脾气都搞坏了。不过也有好事发生,我很偶然地批发到一些平价的纸笔,而且很好写,对我来说足够再写十年的信,尽管十年这样久的时间以我现在的寿命是不敢想象的。暂且到此吧,祝好,下次见。
豪猪
豪猪确实没有什么恶意。我忍不住联想,或许这人也住在附近,这里临近郊野,常有豪猪出没,故而化用此名给人写信。如果我比较清闲且神经错乱的话,或许还会愿意给它回信;但那时我一边读书一边工作,生命忙碌,精神空虚,既想不到能够回信的内容,也不知道如何寄给对方。最后我鬼使神差地在信箱上贴了一张很小的字条,写着我的名字,如今想来几乎是被命运指引的举动。
果然在下一封来信中,豪猪添上了称呼:
忆青:
见信如晤。很久没有有名字的朋友在身边了,写信也变得有了明确的意义。最近我又重新去海边散步了,上次去海边的时间我几乎想不起来了,虽然我从前很爱去海边,但人有点名气以后去公共场所还是有些忧虑的,还好我长得比较普通,一般人不太认得出来。
不知你有没有来过我家这边的海滩?主要是些石滩,到处都是碎掉的贝壳,走起来脚底“嘎吱嘎吱”的。头次去时被绊了好几次,现在再去就能走得很平稳了。海水闻起来真的很腥,海面真的很美。暂且到此吧,祝好,下次见。
豪猪
记得那年秋天非常忙,学校建在山顶,每晚上课都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几十年前的纺织女工,白日做工,晚上夜校。拖着工读两用的疲惫身躯在学校古朴的山路上来回穿梭时,听到山林间传来“隆隆”的声音,仰望夜空却是格外的晴,闪着铁一般坚硬的星。有本地的同学解释这是山上的豪猪在奔跑,“豪猪都在夜晚活动的。”她如是说。
我不由得想起“豪猪”,至今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把“豪猪”就当作是豪猪。它是否也只在夜晚活动,只在夜晚写信,只在夜晚去海边?
回到学校读书后,我无端思念起小真,那愿意同我一起把写邮件当作写信的朋友。尽管我们没有在一个学校念过书,但毕竟是学生时代交到的挚友,又或许是是豪猪的信令我忆起早前与小真互相写信的日子。
然而自从我开始四处漂泊后,便很少再有小真的音讯。事实上在我启程之前,我们就已经几近断联。那时我坚持要走,不顾一切要过一种苦修又理想主义的流浪生活,但小真却只会追问我要去哪。
哪里?哪里?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因而逃避,变为痛恨。
我不止一次想过,假使某天生活安定下来了,或许还能继续和她保持着联络;但我的生活似乎注定着要一直游荡,宛若街上流浪的魂。我的心里填满了不断流逝的思索,只好期盼着“新生活”的到来可以挽救我的困顿;于是生活一直在变化,可是“新生活”迟迟不来。我漫无目的地任由自己流落在各处,过了几年落魄不堪的日子,直到自己越来越觉得在哪里都无法做到停留太长时间,我的梦也醒来很久了。我找不到新生活的通道,也找不到小真。
而豪猪恰恰相反。它在一封信里写:
我特别痴迷一个词,“迷航”。痴迷那种漫无目的飘荡着的感觉。可惜我的双脚生锈很久了,什么也做不了,亦去不了哪里,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糟糕的样子——因此更加痴迷于“迷航”。不知何时丧失了改变自己和生活的能力,以及勇气,并且病了,再也回不到原貌。有那么一天我是真的很想走的,但是当我到了码头,却发现是锁的。
再后来很快就是冬天了。学校里广泛流传着一则奇闻,说是有一头豪猪竟然跑到校园里了,晚课放学时被学生发现在山路边的长椅上卧着。最后是学校的后勤部出面把它带回了山林里。
抓豪猪的时候我恰好也在附近,后勤部的电三轮载着那只豪猪正往山上开去,旁边坐着两个工人,穿戴着很厚的工作服和手套,既要和它小心保持着距离,又要防着它窜下车跑回校园里。那只豪猪的眼睛小小的,亮亮的,我仿佛和它对视了半秒钟,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我在前23年的生活中有过太多幻觉了,下意识地就否定了这种记忆,又总觉得有些草率。
豪猪的信越来越少了,直到最后一封。
忆青:
见信如晤。我知道几年来这个地址有很多人收到过我的信,不过很感谢你肯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才让我真正有了和朋友对话的感觉。虽然我还有可以用十年的信纸和笔,但我决定不再这样寄信了。我希望能和你当面告别,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在x日早晨六点到x海滩的渔船码头,我会在那里等你直到太阳升起。祝好。
豪猪
豪猪和我约定的地点就是离我的窗边不远的海边。那是一个工作日,我背着工作用的电脑赶在天亮前去了码头,在海边东张西望寻找着人的身影,然而仅有一只小小的豪猪伏在那里,而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我在学校后勤部的车上见到的那一只。它的体型在豪猪中不算大,甚至有点瘦弱。那些炸开的刺仿佛翅膀一样,在冷色的海风中微微晃着,像是一个拘谨的问候。
于是,在一片晦暗又熹微的天光里,一只豪猪弓着背主动向我靠近,一个熟悉的声音用陌生的身体和我说,“忆青,我是小真。”
我在前23年的生活中有过太多幻觉了,以至于我又险些以为这是幻觉,或者归咎于太阳还没升起。但风是那么真实,腥味也那么真实,我从未如此地接近“真实”。小真絮絮地说,说她从未预料信会寄到我的手中,说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写一点心事。
“为什么不联系我呢,我一直在等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在原地困得太久了,也许是别的原因,”她的声音也变得虚浮,尽管她依然站在我的面前,却好像离我越来越远,“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大概是接到一个诈骗电话……醒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对不起,当时我——”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一样的话,又被一道沉默的海风打断。
她说:“没关系,我一直在想,能够和你重逢,就说明命运对我还不算太坏。”
她说:“所以我觉得,是时候做出一点真正的改变了。”
她说:“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她说:“这次真的要走了,忆青。”
语毕,小真背过身去,面朝大海慢慢走去。我丢下电脑包,随她冲进海里,就在我刚刚触碰到她的时候,那些刺却将我的胸口划成一片血红。
“小真!小真!”
天,忽地明了起来。出于各种原因来到海边的人们愈来愈多。有人喊了一声:“咁系乜啊!”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气球人张着双臂擦过我的头顶飞向天空。就在这瞬息的刹那,冬日的太阳已经从背后升起,海面昏暗而宁静,一丝浪也没有,只有一只豪猪漂向远方的身影。
原稿定于2022年9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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