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版)在未知中同行:MIRROR歌迷的連結 |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
(編者按:這是在場獎學金第一季的一等獎提案作品,作者以焦點小組的形式訪談了數十位歌迷及研究者,此為1.7萬字全文版。)
文/趙雲
攝影/曾梓洋
焦點訪談小組策劃/鄧鍵一
焦點訪談小組統籌/梁洛宜
早上9時55分,我跟同事M把手邊的所有設備都調為同一個網頁畫面:2部公司電腦、2部手提電腦、2部手提電話,全部指向城市電腦售票網,等待10時正,MIRROR紅館演唱會的門票開售。
時針到位,兩人六機立刻出閘。
「所有網上購票連結正由其他顧客使用中,請再次嘗試進入網站。」系統這樣反饋,並貼心設計為每三秒自動再次嘗試進入伺服器。於是,「倒數321」的畫面開始永劫輪迴。
六部電腦手機都開著,我們開始工作,每10分鐘檢查一次它們的狀態,看看有沒有越過倒數輪迴。同時,在各大歌迷Telegram群組流連,打聽其他人的搶票情報。
我整整看了七小時的「倒數321」,從未成功進入購票畫面。而在下午5時30分,M氣沖沖跑過來問我:「你的英文全名是?」我才醒覺,她竟然抵達購票的最後一步了,她會幫我買一張票!我們屏息靜氣,直到收到購票網的電郵收據,才終於相擁。
七小時無法專心工作,只能覆簡單的電郵,手震、心悸、肩頸痠痛,所有症狀都跑了出來。我質問自己,何苦為了一張演唱會票卑微至此?
全香港大概數以十萬計的人在跟我做一樣的事。後來大家才知道,因為伺服器容量限制,37700張演唱會票最後花了10小時才賣完。而大家都在巴巴地等,等一塊鏡折射出來的希望。
我是最不像鏡粉的鏡粉
這個早於2018年下半年、在電視台ViuTV舉辦的真人秀選秀節目《全民造星》出道的12人男子組合,至2021年初正式風靡全港。在出道時他們的年齡已屆乎19至30歲,是名符其實的「大齡男團」。他們既以團體身份表演,亦有成員單飛推出獨唱作品,同時拍電視劇、電影及參與綜藝節目。有些歌迷由比賽時已開始追隨他們,被稱為「鏡粉」,每一位成員的粉絲亦各有稱謂。
我算是很早步入「文青」行列,但上一次入場看香港流行歌手音樂會已經是2010年的方大同演唱會,自此,香港流行音樂在我的生活完全消失。直到2021年4月,我才第一次知道MIRROR 的存在,以前我只憑廣告代言認得最紅一位成員姜濤的樣子,他的大熱歌曲,我一首也沒聽過。鏡、鏡粉跟我在同一城市已並存3年,我毫無知覺。
香港流行文化在我的生命裏曾經佔了很大的份量。小學時上網並未普及,每天放學後都守在電視和收音機前,當時我認識了鄭秀文、范曉萱、達明一派、Backstreet Boys、Depeche Mode、Radiohead、the SmMarthaing Pumpkins ……對10歲的我來說,不分地域流行獨立類型,只有好聽不好聽。
到了千禧年,我已經完全投入世界各地獨立音樂的懷抱,是朋友圈中的音樂指標。除了陳奕迅和黃耀明每次出專輯我還是會乖乖課金之外,早熟的「文青」已經不鍾情廣東歌,只覺得紅遍半邊片天的Twins歌藝可怕,來來去去都是慘情K歌。有了互聯網、各種音樂軟件和串流平台,來自甚麼地方、甚麼類型的音樂都找得到,我何必花時間在音準和節奏不是上乘、演繹刻板或矯情的歌手,或旋律編曲大同小異的作品上?當時的我不是看不起廣東歌,而是漠不關心。
如何突然成為「鏡粉」?這過程亦令我自己困惑不安。
去年三月,朋友推介我聽其中一位成員柳應廷(Jer)的單飛作品,同時 MIRROR 演唱會搶票熱潮成為新聞,我才驚覺他們的存在,趕在開場前生吞硬記12子的名字。YouTube發現MIRROR演唱會演出《Warrior》、Jer演出《狂人日記》和盧瀚霆(Anson Lo)唱跳《24個比利》和《EGO》的飯拍片段,生活從此天翻地覆。
本來不用 Instagram 的我,開始追蹤數以百計關於偶像資訊和照片的帳戶;每天在YouTube考古,想追回他們出道三年來,我無法一起共渡的時光;流連多個由歌迷開設、有接近20000位歌迷及偶像本人在內的 Telegram 群組。有時看YouTube和劇集忘了關燈就睡著,分不清是思考還是夢,只記得朦朧的光線照見一堆關於偶像現實與想像的片段,好多個早晨一睜開眼就想起關於他的一切。有幾個月我盡量獨處,以為所有社交聚會都只是妨礙我思考偶像的時光——看他的表演,窮盡資料拼湊他的個性和生活。好多次在聚會中刷Instagram,看到偶像的消息靈魂就出竅;獨處時,想起美麗帶給他們的包袱,心頭一緊就無語……
自詡耳朵挑剔的我喜歡過無數歌手、音樂人和樂隊,但真正迷偶像是第一次。或者稱為戀愛或中降頭更恰當。
起初我無法接受自己性情大變,不敢跟朋友分享每天起伏不定的悲喜,我的用情他們無法明暸,怕他們把我當怪人看。我只好將這些無處安放的感情寫成文字,頭腦稍為清醒時嘗試抽離,以社會學概念作為一把手術刀,冷酷地解剖自己的心理過程,在媒體發表,同時也開了 Instagram 專頁分享,收到很多鏡粉的回應說我「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我開始懷疑,如果不只是我一個人、而是數以十萬鏡粉有著類似感受,這個大型中降現場底下,在此時此地的香港,是否也有些社會和公共脈絡可尋?
於是,由自己成為鏡粉的不安開始,透過訪問、觀察與焦點小組(focus group)研究,我踏上一次與接近60位鏡粉相遇的旅程。
不為技藝,為了甚麼?
盲目吹捧是大家對所有類型的「迷」的印象,鏡粉並不例外。例如曾有樂評認為 MIRROR 某成員的歌令人失望,帖子下面出現大量粉絲留言,批評樂評不夠客觀中肯,甚至向Facebook檢舉要求關閉專頁。與這種對外出征的行動形成對比的,是當幾位鏡粉聚在一起,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有自己人開始批評 MIRROR 的歌難聽,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加入恥笑:「如果再出多幾首〈All in One〉我會退坑」,「每次現場演出前都會提心吊膽」。
不少年輕的香港鏡粉本來是韓國男團粉絲,有些則聽慣歐美音樂。Sally就說:「外國明星上了神枱,但MIRROR比較貼近自己,層次沒那麼高,所以期望也會低一點,如果他們表現好的話會好驚喜……」其他五人齊聲笑道:「對,跳舞終於跳得齊整才驚喜。」Square說:「我到現在都不覺得他們唱得很好。尤其是某成員,唱了三年還是走音,聽得我很傷心。」她左右兩旁剛好都是某成員的歌迷。「不好意思……」
大學畢業不久的Louise 說:「我本身追BTS,BTS出名跳舞如軍隊般齊整,唱歌好聽,是個名符其實的天團。要將MIRROR跟BTS比你會追得很痛苦,所以期望差好~~遠。」她把「好」字拉長得讓你感受到究竟有多遠。「〈Warrior〉第一次現場演出,是『炒x晒車』(徹底失敗)。」
21歲的Cherry也是BTS歌迷,自覺MIRROR的演藝水平不及BTS。「韓國有練習生制度,他們出道前已訓練多年,但MIRROR是素人出道後才學唱歌,兩個地方的制度不一樣……但等一下,為甚麼我要包容他們這些身不由己?」她頓了一頓。「可能因為我不是追唱功,而是別的東西。」
不是技驚四座的話,很可能是喜歡他們長得帥。但在這些鏡粉群組的討論當中,稱讚MIRROR「靚仔」的話並不多。一位媽媽Francis這樣説:「其實2018年比賽時他們已經靚仔,不過當時我並沒有太大印象。2020年開始深入看他們的影片和劇集,才被靚仔以外的特質吸引。」
發掘 MIRROR 出道的《全民造星I》,與其說是個比拼才藝、發掘偶像的選秀比賽,不如說是將偶像缺點暴露人前的真人秀。內地上億製作費的歌唱節目,以高超的後製科技將各人歌聲呈現到完美,《全民造星》則很可能因為預算考量被迫誠實,走音落拍全數出街,連綵排和練習時時各人的紀律問題、社交缺陷、家庭背景也展現人前。Fanny的兩個女兒跟姜濤和呂爵安(Edan)的年紀相約,「我看到他們的缺點和瑕疵,覺得他們很實在。」這是「育成系」偶像的吸引之處,讓觀眾跟他們同步成長,共享同行的親密感。
跟我一起組織鏡粉焦點小組的傳播學者鄧鍵一,第一次走入鏡粉圈,他很驚訝批評MIRROR演藝水平是所有鏡粉的共同話題。鄧鍵一說:「他們本來追BTS和歐美流行音樂,見過技藝更好的明星,可是他們願意『包容』MIRROR技藝上的缺陷,這代表了其實他們在追求別的價值。」
在創傷和個體化之際,連結一個有韌力的社群
甚麼樣的價值呢?我跟鏡粉深入聊下去。
2020年後,Louise才開始將對BTS的注意力轉移至MIRROR。「2019年大家沒空做別的事,無人留意《全民造星II》(MIRROR後第二屆比賽,決賽於2019年十月舉行)。」
「除了姜濤一身黑衣在銅鑼灣被查身份證,2019年我對娛樂圈完全沒有認知。」Yuki說。「2019年下半年,我們還有事可做。」其他人點頭同意。「直到國安法通過,47位參與立法會初選的成員被捕,你就知道已經沒有可以著力的地方。加上疫症,我的生活停頓了,朋友聯絡不上我,我每天坐在家中望窗,思考甚麼時候跳下去……後來12個仔『接得住我』…… 他們令我不再困在房中發呆,走出家門打卡(跟街上和MIRROR有關的廣告、店舖等有關的事情合照)。本來連踏出家門一步都好困難。打卡和MIRROR最少讓我跟世界重新連在一起。」
Cindy坦言:「2019年很抗拒娛樂,連笑也不想笑,當時情緒未準備好放在其他事上。2020年後開始慢慢走出來,覺得自己可以嘗試活得快樂點。」Louise則說:「社會運動後及一連串的打壓令我很抑鬱,突然看見一群女人去打卡會好興奮。我有時覺得自己喜歡追星的氣氛,多過明星本身。」
正在讀大學三年級的Gigi,大學生涯大部分時間都受社會運動和疫症影響,只能斷斷續續上實體課,視像網課成為常態。「以為讀大學可以識到好朋友,但眨眼間已過了三年,整個大學生活都是自閉地過。因為社運,早兩年我好抑鬱,每晚胡思亂想到哭出來。」她形容如今,偶像的Instagram 限時動態是她的心靈寄託。「他們跟fans好多互動,像朋友一樣陪著我,每晚等Anson Lo發限動報告説自己收工,我才去睡。」疫症下的大學生活無法結識朋友,Gigi 認同偶像充當朋友功用。「他們的綜藝節目和音樂,在我最負面的時候拉我一把。他們是我的主要快樂泉源,現在我不用經常跟朋友聊天,因為睇MIRROR就會開心。」
設計和製作應援物的Donna 覺得 Anson Lo 打動她的是逆風飛翔的韌力:「面對海量抨擊,他不會逃避,會反思自己有甚麼可以做得更好…… 我生活的城市很多紅線,MIRROR 亦然,他們會想辦法在有限的空間內做得幾多得幾多。我很容易悲觀,這些時候他們拉我一把,讓我也有點力氣。」
偶像看來呼風喚雨,卻是否跟我一樣脆弱,每天學習在紅線中前行?這也是我這半年來的心情。
有天晚上,我發現活躍於社交媒體的 MIRROR 12子,整整一天都沒發過任何Instagram帖子或限時動態。我才想起當天是十月一日。他們是不是被體制盯上而禁聲了?時代會再一次辜負這些年輕人嗎?我幻想了無數畫面無法入眠,直至零時過去兩個多小時,他們陸續更新限動,我才安心入睡。愈紅,代表被體制吸納的誘惑愈大。這半年來,在各大機構工作的朋友,都忙著配合體制為抗疫貢獻,張羅香港回歸25周年的慶祝活動,為歌舞再添一點昇平。MIRROR 還能倖免嗎?
廣東歌:唱出時代心聲,在孤獨中相認
2020年國安法在香港實施前後,多個最大型的壓力團體、工會和政黨解散,非建制派的區議會及立法會議員當選後只剩三條路:被捕、被取消資格或在威脅下辭職,幾個讀者最多的非建制派媒體先後結業。執法和司法機關亦逐步起訴和審理跟社會運動相關的案件,數量高逾萬件。
公共言論也在迅速減少。香港的朋友都說,最近臉書都無甚可看了,大家不再分享對事情的看法,也可能是根本沒有太多事情叫他們有表達的衝動;而前陣子大家都經歷一段時間,臉書充斥一堆名字和頭像無法辨認的朋友,細看他們的檔案,有些人連個人照片和舊內容也刪除了。
香港中文大學傳播與民意調查中心受委託進行的一項學術調查顯示,2020年至2021年底香港出現明顯的「迴避新聞」趨勢,自稱民主派或本土派的受訪者中,表示完全不看新聞的比例顯著上升。
我沒有改名字和照片。只是明明是社交媒體重度用者,以前一日post幾次,近一兩年似乎沒甚麼事能撩動我要向數百人分享的慾望了。餘下有話想說的時候,好多次欲言又止,打幾個字就按刪除。社會議題太沉重,風花雪月又嫌太輕浮。
今天的香港,有時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如何看得見彼此?看不見彼此的話,又如何超越自己,連結公共?
與 MIRROR 熱潮一併備受談論的,是廣東歌的復興。今年1月1日「商台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2021」,是香港最重要的流行音樂頒獎禮的日子。我排除萬難找來一張票入場。除了為偶像打氣叫到失聲,最難忘的是RubberBand唱〈Ciao〉、C AllStar唱〈留下來的人〉(兩首歌都跟移民有關)時,現場的點點燈海,還有MC $oho&KidNey說道「香港management不好」等的熱烈反應。
4月14日,ViuTv舉辦的「Chill Club 年度推介」頒獎禮上,RubberBand 獲年度樂隊銀獎,主音 6 號上台時領獎時哽咽說:「香港做一個……做生活都不容易,希望大家繼續相信音樂的力量…一首歌,三四分鐘,希望給大家一個情緒出口,一個力量,我們繼續堅持,我們香港的歌手、樂隊、組合繼續做好音樂,為所有鍾意香港音樂的人送上一些力量,度過這個時間。」他的得獎感言在社交媒體廣傳。很多人說追星,或者流行文化工業的作用正是叫人逃避現實,但看著場內場外觀眾的反應,這種說法顯得多麼蒼白。
五月 RubberBand 的戶外演唱會微雨飄送,以前聽他們十年前的舊歌〈發現號〉時以為不過一首勵志歌,今天才驚覺搭乘發現號歷險,已做好「劃破了風衣/丟了救生衣/未曾想過會倖免」的心理準備。6 號在說「入場的,都是相信共同價值的人」,望著身邊冒雨大合唱的幾千名觀眾,我無法逐一驗證他們的價值觀,但空氣中似乎飄蕩著不用言傳的氣氛,叫我相信他說的是事實。
我以為我已經不需要廣東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世界主義者,哪裡有好聽的音樂就聽甚麼,聽歌接近30年來累積的歌單,可以隨天氣心情情景服用。我也相信好的藝術會超越時代、語言和文化而動人,不會因為歌手的地域背景而加分。
2020年,已有人向我推介柳應廷的〈迴光物語〉,當時我聽來不以為然。
2021年6月中某天,傳來《蘋果日報》倒閉消息,那天晚上不願回家,沿港島新開放的海濱散步,耳機隨機播放了〈迴光物語〉。柳應廷唱著:「已習慣處身孤單的煎熬/披星戴月以淚光照地圖」,說的可以是社會也是個人。《蘋果》的消息也許只是自傷自憐的藉口。就算身處煎熬,人依舊披星戴月趕路;伸手不見五指,不靠外在照亮前路,而是靠自己的淚,原來悲傷也可以是力量。「遙遙盼望沒有光/茫茫宇宙它破滅成全美好」,地球上抬頭看得見的星,光芒迸發自幾千年前的自燃,星體破滅時並沒預料到,它也許於不知何時,照亮不知名的人。
2021年12月,L來自獄中的信説,柳應廷的〈人類群星閃耀時〉聽得他頭皮發麻。那時候我已反覆播放這首歌一個月。L在信中形容歌是「好強的光束,強行撬開封閉的內心,然後把黑暗、混亂、痛苦及迷惘清空,把其照亮;所感受到的,是清澈、單純但極有力的『愛』,澄明的愛,被強行撬開的那瞬間,是喊撚到仆街的」。一個月後的信,他又說:「廣東歌可以陪我哋捱多陣。」
〈人類群星閃耀時〉的光芒在於懂得黑暗。這種靠光明來反襯的黑暗,只有在當下的廣東歌才聽得出來。我無法跟高牆內的L的苦難感同身受,但可以一起聽〈人類群星閃耀時〉。一切的疲憊、創傷、沮喪、憤怒、無力,得以被容納;無法醫治,心照不宣,只能同行、照料、撫慰。
不同的勵志歌,不同的時代精神
「時代就消失聲音也可永久」 Per Se〈竊竊詩〉
我請鏡粉們各自挑兩首過去兩三年最代表他們心情或引起共鳴的廣東歌,其中一首必須是MIRROR 的團體歌、MIRROR 成員單飛出版或翻唱過的歌,另外一首,則歌手和年代不拘。
下表為所有兩個人或以上挑選的歌:
參加者亦親筆寫了他們的選擇和原因,及最喜歡的一句歌詞。
「離別」、「移民」、「無力」、「抑鬱/depressed、「同行」、「陪伴」、「治癒」、「安慰」等,都是反覆出現的字眼。當中一半人提到 MIRROR 2021年中出版的〈Warrior〉。但同一首歌甚至同一句歌詞,各人的理解都有細緻的差異。
例如很多人都引用「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為最深刻的歌詞。他們這樣解釋:
「這是我的希望,想迎來一個新的世紀,好勵志……但我知道不是真的」
「或者諷刺點看,2019年以後真是一個新世紀,新到我認不出來,但迫著要去習慣」
「這不也是 MIRROR 自己對樂壇帶來的衝擊嗎?他們真的做到,是他們的寫照。」
〈Warrior〉中另一句受歡迎的歌詞是「大不了死/亦不會避」。很多人用來描述面社會高氣壓及各種困難時,奮力一搏的決心。育有一位五歲女兒的Francis,說起這句歌詞時放慢語速,聲線變得沉靜:「好多人告訴我為了女兒應該移民,但我想對他們說不一定是移民才是為個女好。」另一位媽媽 Nancy 則用同一句歌詞來教育讀中學的兒子:「我個仔好怕事,考試、比賽都會驚一餐,我希望他勇敢一點!」
不同人挑選柳應廷的〈迴光物語〉時引用不同的歌詞,包括「茫茫宇宙它破滅成全美好」及「最後我石破天驚來全力粉碎/新與舊/星宿同創造/一刻天荒和地老」。一位大學生說:「也許要先經歷摧毀,美好的事才會重生,那麼我所經歷的都只不過是個過程,那有一天總會找到出口,這樣想似乎比較有希望。」
姜濤的〈Master Class〉亦被經常引用來代表世代矛盾,但對世代矛盾不滿的不只年輕人。八位媽媽級鏡粉中,有三人都引用「年輕怎麼就是錯/誰不解釋就恨我」作為近三年最打動她們的歌詞。「第一次在電視節目中聽到這句歌詞,腦中就浮現社會運動時的新聞畫面。」她說起時哽咽,身邊的另一位媽媽給她遞上紙巾之餘,亦抽一張給自己拭淚。
2021年RubberBand的〈Ciao〉和C AllStar〈留下來的人〉開宗明義說到移民,也是去年家傳戶曉的流行曲。一位即將畢業的為社工系學生說:「〈Ciao〉當中有一句是『再見偏說到紅眼/被時代拆散/才道別那樣難』,我聽頭半拍就流淚。腦海浮現好多道別的影像,過去兩年說過好多再見,其中一些人可能以後再無機會親身見到。但最後唱道『說了再見/約定再見/就會再見』,好似我們已經約定了,就無咁sad。有少少希望。」
〈Ciao〉於2021年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禮贏得「至尊歌曲大獎」。
訪談時,人們不時用「勵志」來形容近年最打動他們的歌。但勵志歌每個年代都有,為何他們對以前的勵志歌沒有共鳴?每次我提出這個問題,不論組別或年齡的參加者都會說:「例如(李克勤的)〈紅日〉和(郭富城的)〈強〉是嗎?」然後傳來一陣訕笑。他們都說:「以前的勵志歌會不斷講,只要你堅持就會成功,總可以排除萬難,人定勝天。現在的勵志歌會承認現實真的很艱難,努力不一定會即刻成功,或者要等好耐才會見到曙光,但我們可以陪伴大家,各自保重。」
〈紅日〉和〈強〉能夠成為經典的1990年代,不只是廣東歌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香港的黃金時代。1970年代至97年金融風暴以前,除了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帶來短期打擊,難關不過是暫時,大家依然想望只要咬緊牙關便能再創高峰;而因著幾代人的努力與國際環境的造就,大半世紀由小漁村蛻變成國際大都會的(並不準確的)都市傳說,當時聽來依然有說服力。
昔日的勵志歌並不假,只是物換星移,今天鏡粉目睹的是國際大都會融入大灣區,變成香港市的過程。
也有人提到1979年羅文為港台電視劇《獅子山下》演唱的同名主題曲。
Maria說:「〈獅子山下〉已經被扭曲了。」
Lucia說:「〈獅子山下〉講到香港人好卑微。」
Maria說:「叫人做社畜。」
Cindy說:「我覺得〈獅子山下〉已經被濫用,甚至扭曲成只要大家做個蟻民埋頭工作就會成功,我connect不了。」
2002年香港受金融風暴打擊,半世紀來首次面對嚴峻經濟衰退。時任財政司司長梁錦松引用歌詞宣讀財政預算案。〈獅子山下〉由關於多元文化、身份認同和關懷弱勢,變成拼搏就會成功的「香港精神」,甚至曾在煙花匯演播放。今年2月第五波新冠疫情,無線電視台將〈獅子山下〉,找來一班80年代至2000年代走紅的巨星包括譚詠麟、劉德華、古巨基、李克勤、楊千嬅等演唱。
「反而姜濤在頒獎禮上講香港音樂要做亞洲第一,令我感到就算現實上也許做不到,至少有志氣有決心,曾經低沉過,也可以重新振作。這種說法對我來說會更有共鳴。姜濤講一句亞洲第一,好過再唱十次〈獅子山下〉。」
巧合的是,訪談後兩個月,香港主權移交25周年前兩星期,MIRROR透過視像軟件重唱《獅子山下》,音樂錄像上載至ViuTV的YouTube頻道,沒有前文後理,但標記「#慶祝香港回歸25周年」,並關掉留言功能。
大學生Cherry(3)抗拒太正面的歌:「 我不想聽歌時經常被人提醒一定可以排除萬難、可以快樂起來、一定會有曙光。其實……可能正如姜濤的〈鏡中鏡〉所言,有些黑暗面我們是要接納。」
身為柳應廷歌迷會幹事的Z特別喜歡 Serrini 的〈Let Us Go Then You and I〉。「Serrini本身好叻,勇於打破框框不受社會規範,這首歌特別觸動我。她在台上叫大家飲多啲水、食多啲菜、讀多啲書,做個好的人。我覺得這首歌是送給香港人的,好貼地好鼓勵我,但不是盲目地叫你正面點、看開點。」「男炒」(男性柳應廷粉絲)小編A說:「Serrini這句話好像很廉價,但現在大家可以做的真的只有這麼多,這句說話置於今天的脈絡之中,即是自己保重,看清世界。」
去年9月底一次現場演出上柳應廷翻唱了這首歌,Z和另一位幹事S也在觀眾席上。Z說:「當時前奏一響起,整排『柳炒』(柳應廷粉絲的名字)一起哭,場面好壯觀。」為甚麼?「我想大家受觸動的點不同。完場後我們也有分享,但沒有深入討論,都是嘲笑對方哭比較多。不過大家都在歌中找到自己的經歷,得以抒發。」S補充:「可能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私人感情,但大部分都是大家這幾年的共同經歷,不用講出口,所以沒有再深入討論。」
如果 MIRROR 不再唱廣東歌,鏡粉還會愛嗎?
填詞人黃偉文在今年的叱咤樂壇頒獎典禮的得獎發言時說:「我要多謝 MIRROR,如果他們12位只是想賺更多錢,大可做更多別的事,但他們推出的大部分都是廣東歌。」
目前所有 MIRROR 合唱和獨唱歌中,只有三首國語歌,其中兩首是台灣電視劇主題曲,一首跟台灣歌手合唱。我問鏡粉們,如果有一天 MIRROR 推出更多國語歌,他們感受如何?
「如果只是唱國語歌我覺得沒問題,台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都聽國語歌。」Ella說。「但如果他們回大陸發展,我就脫坑。」
他們提及以前熟悉或者追過的明星轉戰內地市場後態度的轉變。Francis說:「我以前喜歡周杰倫,但明星要在內地市場生存,他要迎合,要做個典範,每次說話都要先包裝好,他就不是從前的他。那已經無關演出,而是態度問題…… 如果你已經放棄了我,放棄香港樂壇,那我一定要放棄你。」
Ella說:「MIRROR 爆紅有天時地利因素,這三年來支持他們的是香港人。如果他們愈來愈紅時會獻媚,背棄我們,那他們還值得我愛嗎?」Kelly說:「我喜歡他們,因為我覺得他們跟香港是connected。如果他們去第二個市場,即是放棄香港,也不再跟香港 connected。」
Martha說:「 我一直都怕 MIRROR 愈紅就愈可能被收歸國有。可能因為我實在見過太多以前喜歡的香港歌手面向祖國之後,歌曲已不能引起香港人的共鳴。」
如果上「春晚」、在微博當「護旗手」⋯⋯價值上的離棄,這幾乎是所有人對偶像愛的底線。
Ella覺得,跟以前的流行歌手,只是演繹別人的創作不一樣,MIRROR成員每次都會親自解釋歌曲的理念都由自身的經歷而來,他期望作品和行為一致:「可能今天我們的要求比以前提高了。」
「真誠好重要。」DJ想起2019年運動時的經驗。「有些認識超過十年的朋友,到重要關頭發現跟自己的價值觀完全相反,那種感覺很創傷。」
但鏡粉也清楚,自己的偶像其實沒有明言過任何清晰的價值觀。
Maria 說得赤裸:「我們有很多主觀投射,對偶像而言可能只是一份工作。香港夠錢養起他們嗎?但他們可以為了發展機會而這樣做,我也可以退坑。」
Fanny說:「其實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電視台牌照是政府發出,很多因素要考慮。」去年除夕他們參與官方機構旅發局舉辦的倒數演出,去年的立法會選舉廣告,他們沒有直接參與,卻用一條出道時、三年前的MV剪輯而成,今年拍攝防疫短片,鏡粉們每次都在觀望他們的參與方式。「只要他們不道明自己的親建制立場,我可能都能接受。」
偶像不在場時,鏡粉織成的一張網
在焦點小組之前,我跟幾位鏡粉聊天時正值疫情高峰,只能網上見面,她們堅持戴口罩,透露職業與年齡時面有難色,可是我卻從未懷疑她們的真誠。
我們聊到一些對社會的看法和價值觀,她們的措辭婉轉,卻因此更努力表達,務求我準確領會她們的意思。我笑著說:「我們甚麼也沒說,卻好像都明白大家的意思。」
幾個月後我們因為柳應廷新歌〈離別的規矩〉的應援活動見面,聆聽幾位柳炒自己正經歷的移民、喪親、社會變化等故事,她們為他人的故事而哭,張開雙臂把對方擁入懷中。
鄧鍵一笑說,他主持過超過100場的焦點小組,這八組鏡粉有種特質。「在研究方法學上,焦點小組將來自四面八方的人組合在一起,因此並不利於分享個人、私密的感受和經驗。我們沒有刻意設定關於2019年社會運動的題目,不少參加者卻會主動提起,甚至在陌生人面前流淚,這反映了他們之間有共同身份:鏡粉這個身份,已經意味著一種不言而喻的信任。」後來他告訴我,這是他主持過最累人的小組,「因為他們有很多創傷和感情,我彷彿聽到它們不斷召喚我去聆聽。」
Martha 現時走在街上會開始留意其他人。「平時搭地鐵你只會低頭,但突然間你看見有人背囊掛著偶像的鎖匙扣或公仔,寫住『我是鏡粉』,突然有一下覺得很窩心。大家都是一隻營營役役的社畜,但原來內心好澎湃,突然間會覺得好開心呀,原來我跟這個陌生人有共同的地方。」
4月30日,MIRROR成員姜濤生日,歌迷會在這一天包下一輛電車,改裝成「姜濤號」,更掏荷包讓所有市民當天可以隨便跳上任何一架電車免費乘車。於是,出現了萬人在銅鑼灣街頭因姜濤生日狂歡一整天的場面,引來感慨:「有多久沒見過香港人在街上聚集?」「路邊還有警車!」
這樣的聚會,姜濤本人只能匆匆路過幾分鐘向粉絲道謝,但卻叫互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交換快樂,甚至產生各種或淺或深的連結。
初入鏡圈,不少鏡粉都被飯圈中的無私和分享震撼,而且大多都發生於萍水相逢的偶遇之時,甚至素未謀面亦會伸出援手。Connie說:「例如我想換偶像的小卡,Telegram群組的成員竟然立刻搭兩個站地鐵來送給我,之後甚至幫我換一票難求的音樂會門票,還要附送海報。我覺得好amazing,點解咁好嘅?」不少人包括我自己都有經驗,在 Telegram 群組或 Instagram 專頁說想要一本雜誌卻買不到,總會有人伸出援手以原價出讓,甚至免費送上。
一如不同的粉絲創作文化,鏡粉圈中各種應援物如小卡、明信片、手幅等,有些是完全免費派發,有些則只收回印刷費及郵費。如果是較大型如展覽、賣戶外廣告等活動,鏡粉則靠眾籌籌款,也有出售牟利的應援物如玩偶、月曆等。
每次Ella的丈夫陪她拿應援品,丈夫都嘖嘖稱奇,竟然有人出錢出力創作、還免費派應援,「大家都不太相信這些事會在香港發生,我想彼此之間的連結就是MIRROR。」
曾經組織Edan應援活動的Sandy說,自己感觸深的都是一些簡單的鼓勵:「例如有人會私訊稱讚我們做得很好,為我們加油;夏天派應援時會送上飲品,已經覺得很窩心。」 Flora和Lydia都是隊長 Lokman 的粉絲,去年 Lokman 生日時他們與一眾粉絲舉辦一系列活動,為癌症基金會籌款。Flora收到一些感謝訊息,說他們或家人正是癌症基金會的受惠者;Lydia也收到其他粉絲的訊息,說不久前自己的家人患癌過身,這次籌款活動正好安撫了他的傷痛。
這樣的氣氛叫Cindy想起2014年佔領運動時,大家在佔領區一起搭建樓梯和廁所的回憶,「有種結社和社群的感覺。」Louise也覺得,她在尋求一面旗幟,讓一群人可以走在一起一齊「做瘋狂的事」。「MIRROR就是這面旗幟。所以我不時想,我到底是喜歡MIRROR還是在一起的氣氛?」
由2018年開始的Telegram群組
由2018年參加《全民造星》開始,每個 MIRROR 成員都成立了一個與粉絲溝通的Telegram群組,他們自己也身在群組之中。通常成立這些群組的元祖級粉絲,也慢慢變成每個歌迷會的幹事。隨著成員們日漸走紅,今天這些「官方」歌迷會 Telegram 群組的內的人數已増加至萬多人至三萬人不等。開始時,他們會不時跟歌迷聊天,雖然現在這樣的接觸已經很少,但期盼偶像即使不回親自回覆,亦能讀到自己的訊息和心意,就是粉絲加入這些群組的動力。
但即使偶像已經很少參與對話,依然無損歌迷們自己在群組內的活動。每天下班後打開Telegram,一天下來,每個組累積千多個未讀訊息是等閒事。
不同群組都有都有不同的文化,有些是硬性定下的版規,有些是約定俗成的風氣。有群組列明版規除了群組所屬的一位鏡仔外「不准對其他男生示愛」,也有要求集中討論偶像的消息,如粉絲開始閒聊其他內容的話須移玉步前往「偏廳」,即其他新群組,以免話題過份分散。
其中柳應廷(Jer)的歌迷Telegram群組「吹廢水」多是出了名。除了分享偶像情報,討論偶像作品和趣事,分享搶演唱會票的慘況,還有各種生活大小事情。例如每天大家互道早安,不時分享午飯便當照片,移民前跟大家道別。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約一年前,有位朋友留言說在茶餐廳吃飯時,有位衣衫襤褸、看來不太衛生的陌生人前來搭枱,他徵求大家意見自己該如何反應。於是十多位柳炒一起討論在疫情肆虐時該如何回應,保障自己衛生之餘,卻又不會顯得冒犯他人。
柳應廷歌迷會幹事S說,這種日傾夜傾不同題材的風氣是自然形成的,她們沒有刻意建立。
S以前會聽獨立音樂,到 Hidden Agenda 看樂隊演出,在 Jer 以前說不上喜歡過任何香港歌手,「一年數得出兩、三首廣東歌已經很厲害」。另一幹事Z 亦說:「過了三年多我依然覺得自己好瘋癲,如果不是為了他,我一生都不會追星和搞歌迷會。」
大家幻想做歌迷會最大的「福利」就是可以親身接觸偶像,S說她的確可以直接聯絡到Jer。「其實去活動通常都看不到他。但可以跟一班有共同目標的人相聚,最緊要就係『鳩叫』(瘋狂大叫),有個地方任你鳩叫,出function大家數『三二一』大叫『柳應廷』!出街這樣做別人會把你當神經病,但出function就好似好正常。」這就是她們縱身一躍,由被動的聽眾變成主動的組織者最大的樂趣。
她們說,MIRROR初出道時,柳應廷的歌迷都是十來二十個熟悉的面孔。一起參加活動時,乾等的時候多的是,百無聊賴,大家就由追星聊到生活、社會和價值觀。「在這個資訊爆炸和個人主義的年代,有一群人不只關心自己,不只是風花雪月,也關心香港和世界。大家喜歡同一位明星,價值觀取態也相近,這班人真值得深交……我覺得自己有種想法,想用辦歌迷會來維持我覺得重要的價值,不過不一定做到。 」
訪談許久,一直以來我為了令她們安心,盡量避免談及時事,這刻決定單刀直入問 S:社會風氣令大家不敢談時事,她們說的價值是甚麼?視像會議另一端傳來一陣沉默。
「嗯……可以很籠統地說吧,例如一些你覺得跟對錯有關的事。Telegram群組的成員由以前幾千至今天萬多人,一開始風氣沒那麼緊張,還可以講時事時,都會有限度地討論。柳炒由小學生到退休都有,不同年齡層和價值觀的人的想法可能都有差別,小朋友未必會想得太多,但當小朋友有事時,有些有心人會開『心事台』跟他們傾訴,講我們相信的價值,就可以將價值傳開去。」
Z補充:「不一定要談時事的。每年中學文憑試放榜,都有些來自各行各業的柳炒分享經驗,歡迎應屆考生求助,也有提供情緒支援。這些幫助不一定很專業,但都是自發的。」
她們也知道,有粉絲不滿這樣鬆散的討論風氣。
Z說:「我們當然想多講柳的東西,但世界就是如此,我們不想也控制不了別人說甚麼。我覺得如果我嘗試控制,對話就會變得很虛偽,只餘下大家為了不犯禁而說的話,那真的是大家的心底話嗎?我想極力保護這種言論風氣,有自由之下,各人思考自己的言論會帶來甚麼影響。」
S說:「我們極力維護這種吹廢水的風氣,令群組內話題多元化。」「我們討論過,不需要開『偏廳』,群組的功能不只是討論柳應廷,而是讓喜歡他的人聚在一起,我們是歌迷會,定位是大家庭,所以凝聚力很重要, Z你認同嗎?」「我認同這個說法。」
成為社群路上的障礙:派系和異見
即使管理員沒有定下版規,每個群組內上萬名的會員,各人亦有自己對於群組言論內的一把尺。
Adele就不喜歡柳應廷Telegram群組的風氣。「其實其他人對你的日常生活和中午吃甚麼沒有興趣,大家加入群組因為想知道柳應廷的事,一起討論柳。有些人很反感,因此另外開一個群組專門討論柳。」
大部分參加了「官方」Telegram群組的人都說,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單向收集關於偶像的消息,絕少參與討論,「人太多,每天的留言數目太多,萬幾人每天說一句都萬幾個消息,根本看不完。而且太多人傾唔到偈。」Connie說。「例如大家有些事情意見不一致,就會開始吵架……例如到底是不斷『loop歌』是否有意義(重覆在串流平台播放歌曲,以推高流量),或者有時會在一個鏡仔的群組提及其他鏡仔,都會引起爭執。」Adele也說,自己加入只是為了接收資訊。「我怕說錯話,因為有些留言會引來一堆人抨擊……我覺得這些群組普遍來說都是誇誇群,那就盡量講正面的話……連隊友的事都盡量少講。」
去年六月四日的大清早,我在一個歌迷會群組看見連續幾十個訊息,一律只有白色蠟燭圖像;《蘋果日報》結業前出現搶購潮,一些歌迷分享在哪裡依然有存貨的情報。但到了半年之後,《立場新聞》被查封當天,有幾位歌迷在群組討論,不到五分鐘後隨即有歌迷提醒「小心言論」,話題轉移至「《立場新聞》有很多關於MIRROR的報導,我們一起來做備份」。
追星盛載價值觀的寄託,鏡粉在這些Telegram群組內如今卻有共識:不談政治。他們希望在這個高度政治化的環境,偶像能置身事外,不與任何政治立場拉上關係,當粉絲在Telegram群組提及時事和政治的討論,總有人立即提醒這裡是兩萬人的「公海」,記者可能隱身其中,一來怕有人監控言論,令發言的粉絲身陷危險,又怕任何跟政治有關的討論會令人以為,偶像默認了粉絲的政治取態,被傳媒大造文章。種種欲言又止,怕保護不了自己,也怕無法保護別人。
今年三月,距離我入坑差不多一年的時候,我在Instagram 被問及會否分享對偶像新歌的看法,我輕輕說了一句:「如果我的看法其實沒那麼正面呢?大家會否依然想知道我的意見?」我收到了海量的回覆,極大部分都說建設性的批評未嘗不可。但我在意的是那三、四個回應,大抵都是些誅心的說法,說我其實一直都在暗踩偶像,終於露出真面目,說我「三分鐘熱度」,說我看不起他就不要自稱是他的粉絲……
我明知自己不必在意這些沒有理據的意見,而且數目不過是寥寥幾人,但我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那段時間我跟朋友在商場逛街。商店連續傳來幾首MIRROR的歌。突然一陣噁心的感覺湧上喉嚨。回家後我取消追蹤一堆鏡粉經營的Instagram專頁,從百多個減到只有十多二十個。
我開始數算何時可以把專頁關閉,遠離飯圈/鏡粉內容生產者的角色,做個單純的聽眾。我跟編輯說實在沒法子寫下去了,需要放幾星期的假,完全遠離MIRROR。我放下一直追看中的 MIRROR 同人小說,擠出幾天去西貢看海讀點書。
症狀減輕了我才明白,我厭惡的不是MIRROR 那12個男生,他們還能逗我笑逗我哭。
「我覺得如果有一天我脫坑,應該是因為受不了飯圈文化,而非MIRROR本身。」這是喜歡為MIRROR的港普影片配上爆笑字幕的hk hehememes版主小編A的說法。
他反感12子粉絲為了為護自己的「本命」(最愛的偶像)攻擊其他成員。今年四月的頒獎禮中,Anson Lo獲得兩個大獎,頒獎禮一完結,記者已經問MIRROR:「聽說現在Anson Lo與姜濤的粉絲已爆發大戰。」在鏡粉的世界,喜歡整個團的粉絲稱為「團粉」,特別喜歡其中一位的叫「唯粉」,只喜歡其中一位而抗拒甚至貶低其他成員的粉絲叫「唯毒」。
版主Victoria管理的MIRROR粉絲Instagram專頁有超過三萬名追蹤者,幾乎是鏡圈數一數二最大型的版。她不時會在專頁中提醒大家反思飯圈千奇百怪的生態,有時會嘆氣說,劣質生態令她心累。我會安慰她:「我們追鏡不是追鏡粉呀。」
貓仔有三個身份,所以身兼三個專頁的版主:一個專門做呂爵安(Edan)的應援活動及產品,一個做整個MIRROR的應援,一個寫同人故事,追蹤者由三千多至七千多不等。有一次她在專頁發了個限時動態,表達對Edan新歌的失望。「那次收到接近600個回覆,有四成都是負面的,當中不少是Edan的歌迷。他罵我文盲,明明歌寫得那麼好;或者說我沒有仔細聽歌。他們不能接受我批評自己偶像。自此以後我想批評時,我會出一個黑色無內容的限動,讓自己先發洩負面情緒再決定;或者發只有親密朋友才看得到的限動,或者索性甚麼都不說。」
我對貓仔說:「你很勇敢。我臉皮好薄,換了是我連一個無理批評都不願承受。」
貓仔解釋,因為大家覺得網上論壇和傳媒有機會會引述你對MIRROR的負面意見,所以身為粉絲更要保護偶像,不能批評他們。我的專頁也曾經收過讀者的私訊,友善地向我解釋一旦公開批評偶像的作品,hater便會見獵心喜引用鏡粉的批評,向偶像落井下石,「小心不要被利用」。
保護偶像,顧全大局。似曾相識的邏輯,似乎就是粉絲道德手冊的第一號規條。
我想很多不同版主都有相同的心路歷程,一開始開專頁時,你有無數關於偶像的想法想跟大家分享,大部分都源於有一股悶在胸中的衝動不吐不快,再不抒發就要爆炸。自己生產的內容找到知音,累積了一定追蹤者本來是好事,但社群長大了,自己的話開始被一些追蹤者和帖文數目都接近零的帳號以不同方式理解和攻擊,氣得手抖肩膊痠痛。我不想自己的專頁內容淪為誇誇群,結果說每句話前只能反覆推敲用字,變得轉彎抹角、曖昧不明。我問自己,這是否跟想表達的初衷背道而馳?也開始明白,原來在一場公共討論面前我沒那麼成熟,從未懂得面對異見。
每次見面都塞一大袋她的製作的應援品給我的Donna,曾經由「飯圈有愛」墜落至「飯圈很險惡」的人性地獄。「一開始入坑時做應援物時,每人都會誠懇道謝,給你送上食物和飲品,也有人很認真地跟你一起討論如何創作應援。但後來設計一張手幅,排六位成員名字的先後次序,都會被人批評為偏心,說我故意把誰人的名字排後面。頒獎禮的季節感受特別深:某位成員的票數不夠,未能進入最後五強,竟然有另一位成員的粉絲闖入前者的粉絲群組之間,批評別人不夠努力對不起自己的偶像。為何世上會有人故意傷害別人,後期愈留意飯圈的動態就愈難過。」
「回想起來,世上其實沒有烏托邦。」我跟Donna說,我眼中鏡粉圈的紛爭,派系也好、齷齬也好,其實跟任何大型組織的紛爭沒有二致。她點點頭:「對,我想世界上,不好也不壞的人最多,大部分人都不是存心做壞人。我可以做的就是專注善良的人。」
在資本的天花板下,鏡粉真的有能動性?
想不到的是,在理應是一場盛大派對的演唱會以前,MIRROR和鏡粉之間竟然迎來最大考驗。
那是我在文章開頭的經歷:為了搶得一張門票,每位鏡粉耗費幾個白天跟售票系統搏鬥,還不一定求得到。這樣的消耗戰,歸根究底是公司的種種安排造成:12場演唱會共約13萬張門票,只有三成供公開發售,供不應求又遇上低效的售票系統,賣完37700張門票竟需要10小時之多;五成門票跌進贊助商的口袋,贊助商推出各種天價的產品,粉絲需要光顧才能得到演唱會門票;後來又發現這些贊助商,不少都跟ViuTV/Makerville(即MIRROR的經理人公司)一樣為李嘉誠之子李澤楷所擁有!一時之間,怒氣席捲各個Telegram群組、Instagram和Facebook專頁。
鏡粉們覺得,由一次又一次的浪費時間,到贊助商名正言順成為「官方黃牛」,ViuTV/Makerville只是將鏡粉視為提款機,隨意揮霍,把鏡粉的時間和金錢玩弄在股掌之間。
T也在朋友幫忙下搶得一張票,但她當晚就退訂了12位成員的Instagram專頁,從此不看MIRROR的消息。「我不愛了。」她是個同人小說寫手,入坑一年遇過很多令人氣結的事,尤其是創作圈中的派系和攻訐叫她心累。但要拒絕看任何關於MIRROR的資訊,說句不愛了,這還是頭一遭。
她一直相信做粉絲可以有自己的創作力和能動性,正如她為了書寫同人小說,反覆閱讀各種經典文學作品取經,努力突破創作上的瓶頸;當中收穫了一些讀者的欣賞和其他同人寫手的友誼。有次她捧著一大袋偶像代言的啤酒要分一半給我,拉我去陪她買偶像代言的護膚品,她說:「死啦,因為偶像消費真的好開心。」她也在考慮要不要買偶像設計的潮牌服飾,有一次她去看醫生,瞥見醫生穿著同一款潮牌,幾乎想要上前相認。「跟一班志同道合的人穿一樣的東西好似好開心!」
T說:「我最珍惜的是粉絲的能動性,但原來在公司心中,你們根本不應該有能動性。我可以愛,也可以選擇買我負擔得起的商品,因為真的合用,但我不能愛得沒有尊嚴。」
退訂12位成員的Instagram專頁的兩天後,T給我發一個訊息:「今天醒來,一陣空虛感襲來,跟失戀一模一樣。」
後記
一直暗地期待這篇故事的終結,正好為我成為鏡粉一年多的旅程做個小總結。
第一次愛上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嚴格來說見過他一面),俯首甘願成為他的神徒。
第一次因為明星代言而買牙膏、汽水、吹風機、化妝品和護膚品,感受把商品捧回家時的實質快樂,同時全部都是用得著的項目,我為自己的理智非常自豪。謝天謝地,廣告都在我需要這些東西的時候出現,而且全部超級好用,牙齒變白一度,出門前弄髮型的時間減少一半。特別鳴謝家裡的舊吹風機竟然在最適當的時刻傳來燒焦味。
上一項的唯一一個例外,是自詡從來只花費於日用品的我,竟然買了一隻名牌戒指,是我一生買過最貴的東西。思考時我會不自覺轉動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彷彿腦筋也要一樣轉起來。
跟上一項有關,我由名牌白癡,變成認得各大名牌男裝的新款。
走在熟悉的城市,由最大型最當眼的廣告板,到最意想不到的奇妙角落,看到他們的痕跡,玩城市尋寶遊戲。
書桌一個角落被朋友轉送給我的紀念品和應援物佔據。
沉迷MIRROR 12個大男生的打打鬧鬧和身體接觸。
由從未了解到迷上BL,看完一大堆以MIRROR成員為主角的BL同人小說後,再跑去找各種同性戀文學來讀。覺得酷兒的情愛比異性戀精彩得多。
不知是社會氣氛鬆動還是我終於沒被直女癌矇昧雙眼,開始留意到愈來愈多男生在街上牽手,我的心比他們的手還溫熱。
鏡粉的身份讓我在各種場合,包括線上和線下、辦公室、友儕間、街頭上、各種活動現場,跟很多熟悉的、半生不熟的,甚至完全陌生的人都能打開話匣子。
認識了一位網友,半年來每天閒話家常也談人生,但沒有見過面。不是網戀的前奏。
在傳統的結社崩壞之時,鏡粉的身份是張通行證,得以投入在各種紛陳的線上線下場合,瞥見大家的的心在感覺甚麼,在想甚麼。
學會了謙卑。明白一直以來覺得香港流行音樂的水平不及其他華語地區,不是因為我們基因少了音樂細胞,而是娛樂工業生態從來沒有給予足夠機會鍛鍊。
在看似一片焦土的城市,找到關注、欣賞、著力和投放熱愛的所在。
荒廢了持續寫作十年的社會學題目,開了一個Instagram專門寫鏡,每篇最少2000字,跟Instagram的特點相違背。
柳應廷曾在我的文章讚好、留言,甚至私訊我!
起初享受讚好上升速度如心跳節拍般的虛榮。花了四個多月弄清楚,自己其實不享受建立公共面向,不喜歡受制於社交媒體生態和演算法。
會因為被曲解和攻擊而覺得被徹底否定,哪怕鼓勵和欣賞其實是攻擊的100倍。明白自己原來從未準備好在虛擬社群,坦白、勇敢而堅定地面對不認識的人。
在早應過了追星的年紀,花一年(還有接下來的永遠)被一個人徹底迷倒。這是一趟非常值得的旅程。但我每天都在問自己,我還能為我的偶像做甚麼?
註:所有名字皆為化名,部分情景細節稍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