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茜
要寫老人的題目,一定要從阿茜說起。第一次見面,她就說:「叫我阿茜。」那時她已九十一歲了。一個老人家應有的,她全有了,我們沒有的,她竟然也有。每次見到她,就像看見一個紅太陽,讓你看到人生的希望。能活着,是一件要感恩的事,什麼煩惱、苦楚,根本不再重要。
阿茜是我鄰居,獨自一人住在街尾,我住在街頭,相隔其實就五十米不到。她每次出門,不用枴杖,從街尾走到街頭,可以花超過半小時。不是因為她腳步慢,而是她像我們的街長,每次露面,都會停下來跟每個經過的人聊天,她似乎認識每一個路人,每一個人都跟她聊上幾分鐘。
那次下班回家,轉過街角,就見到阿茜剛從家裡出來。我滿心歡喜,等着與她在路上相遇,我已放慢腳步,快走到家門前了,她仍在家門外跟別人聊天,等了五分鐘,她跟路人告別,再向前走了幾步,又有路人停下來跟她聊。她也單手撐着腰,悠閒地站在路邊又聊起來。
難得見到她,心裡又有一點不甘心,於是就站在路邊,肯定她跟所有人聊完了,我才走上前叫她:「阿茜,您今天好嗎?」這開場白也夠老套的。
阿茜氣定神閒,眼角很滿足,像享受着跟每個人說話的機會,每次她都喜歡用左手托着右肘,右手五隻手指在腮旁打圈,用她優美的英語說:「每一天都過得很好。你看來氣色也很不錯啊。」可能因為假牙的關係吧,說話時一字一頓的,慢慢才把一句話說完。她的聲音,到現在我仍記得。
每次寒暄完,我都問她要去哪裡,她說約了朋友去兩街之隔的意大利餐廳吃飯。住在小區的老人很多,但像阿茜年紀的已剩下不多。
有個六十多歲的鄰居,以前每天都扶着母親出來散步,一個冬天不見,到春天仍不見她們二人影踪,後來在夏天時,在銀行門口碰見她,問起她母親,她才說母親在冬天時去世了。她也沒有太難過,這一區,有老人走了的話,都會在每家門口放一張通知,說某某走了,幾時幾日在哪裡舉殯。認識的,有一面之緣的就會去一趟,向老人的親屬表達一點心意。
忘了在哪個夏天,我在公園碰見阿茜。她坐在樹蔭下,看着小朋友在草地上追追逐逐。我說:「阿茜,很久不見了。您好嗎?」阿茜很開心地笑,看着孩子在玩耍,她感到很開心,臉上的笑容比那陽光更明亮。
那次,我大膽地提出要求:「阿茜,可以給你拍個照嗎?」她爽快地笑:可以啊。她身穿碎花襯衣,挽髻,她頭髮應該是很長的,全白了,每次都整齊地束在腦後。我請別人給我們拍了一張合照,她坐着,我站着。
我最後一次見到阿茜,是在我下班的一個晚上。我剛在街角轉個彎,就看到她迎面而來,那次可能是已錯過了她跟路人聊天的情景。
那時大槪八點吧,天未全黑,但她一個人走在街上,也夠令人擔心的。我問她:「阿茜,這麼晚,你要去哪裡啊?」阿茜又舉起右手,用她招牌的手勢,在腮前轉圈,一邊轉,一邊說:「我想去街上那個冰淇淋店買個紫色的冰淇淋吃,你知道的,我是至愛紫色的,突然好想吃啊。」
我也不知道那家冰淇淋店賣紫色冰淇淋,想一定要很好吃的了,就應着說:「改天我也去買一個來吃。你路上小心啊。」
看着她輕鬆的慢慢走遠,我突然看到了自己以後幾十年的人生,我也要活得像阿茜一樣。
後來過了冬天,春天來了,到夏天了,我沒有再在街上碰到阿茜。我向鄰居們打聽,原來她有一天在家中爬高時不慎摔了,摔壞了盤骨,她女兒馬上接她回麻省的家照顧,房子也賣了。
我一直不知道阿茜是有女兒的,還以為她是一個孤單的老人家。看來她也堅持獨自照顧自己多年,不知道她為什麼爬高,可能是換燈泡吧,也可能是想拿廚櫃頂的東西。
她說的紫色冰淇淋,我還未去試過,都十幾年了,不知那個店還在不在。
(圖:朋友拍的,赫德遜河上的藍天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