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率达到了160，一分钟呼吸三十次。

我瘫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看见自己即将从悬崖上掉下。地上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在将我吸走。我嚎啕大哭说，救救我，我不想掉下去，救救我，求求你了。我一边哭一边求救。

我感到心跳得很快，无法自己慢下来，好似整颗心要从我的身体里蹦脱开来。我感到口干，想要喝水，便骤地起身去客厅喝所见之物，晚饭剩下的苏打水，还有一些矿泉水。我一直不停地喝，不停地，那种感觉像是溺水：通过饮水，我一直在企图从水中往表面挣扎，但我愈挣扎就愈感到自己在下沉。我以为通过不断喝水能让我持续呼吸、保持清醒。

我哭着说，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求求你了。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半棵树——我在湖中央的一滩岛上，我是只有一半的树。这半边树还在枝干上长出层层新枝，蓬勃得像树屋。我感到苦涩：从前，我一直想做天空中的一朵云，没想到死后，我竟是半棵树啊。

我心跳很快，感觉自己停不下来。我和A大喊救救我，求求你，打救护车，快一点。他被吓得反应很慢，我便冲出房间找手机，自己拨打了911。我能感到他很慌张，和接线员对话时我回答得甚至比他快。通话的那七分钟很漫长。我甚至还没有穿裤子，他从干衣机里给我找了一条黑色的裤子穿上。

我坐在玄关等救护员，一边喝水一边呕吐。我问A他们是不是不会来了。只有七分钟，但在当时却是很漫长的等待。我突然想到原来死亡就是等待：等待那些并不会来的人，在满怀期待和失望的痛苦中离开。

救护员来了，他们问了我许多常规问题。我解释说我并没有想要伤害自己，我只是不小心摄入过量了。明天我还要见心理咨询师，我为什么会选择在今天死？我在为努力洗清自己作为自杀犯的嫌疑，好不被送到警察局或精神病院。彼时，我好想妈妈。想到妈妈把我生出来，想到我才二十多岁，这样离去是否太早又太唐突。啊，林奕含、邱妙津也是如此。但我又是谁，难道我就是她们？我凭什么以为自己是她们？

等了很久才被带下楼上担架和救护车。在救护车上也等待了很久才移动，后来听说是因为我一直心率太高。救护车里，A坐在旁边的位子上，我侧着回头才能看到。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看见他让我倍感安慰。坐在救护车里被救护员打针，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了起来，我本身就没戴眼镜。

过了一会，我确信自己将要死在救护车里。我才知道原来救护员说救人都是假的，人被搬上来就会被束缚在床上，然后以救人之名被注射药物，最终死掉。人这一生拼命只是为了选一个好的救护车，以及临走时陪伴你的人。我望着前方，没有看到神，因为我不信教。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忽而感到有些寂寞，如果我是个信徒，也许这时神就会在救护车的窗上迎接我。

而复活，原来指的就是死后能够回到自己临死前的身体的意思。我只是一个灵魂，栖居在这具身体里。我可以选择去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家身体里，也可以选择变成新生儿，也许我也会变成一只甲虫。我准备好了死亡，便转头和A说，“我喜欢你”。霎时间，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电视剧里是这样演的。我暗暗发誓，下辈子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浪漫的人。

站在死亡的边上，往前走是“死后”，往后退是“死前”。我要努力回到死前的世界才可以啊！我会知道我的本分是什么，我会过更加圆满的一生了吗？

这一切原来都是虚假的，都是有剧本的。我的命数早已定下，不过如此，我要死在这个白男警察的手里，我终于被抓住了。原来资本主义世界是假的，它让一些人看似享福，让像我这样抗争的人傻傻撞墙。原来这都是一场戏，只不过我拿的剧本是一个苦角罢了。我好傻，我怎么到现在才知道。早知道一切都是假的，那我为什么不选择让自己开心一点，哪怕这些开心也都是假的。我已经知道游戏规则了，那就让我再来一次吧。这一次，我会努力过得开心些。

到达医院后的事情我记不清了。依稀的印象是他们推着我的病床往漆黑的长廊里走。我明白这不是死亡的前夕，而是其本身——被推向不明的终点，其本身就是死亡。在病床上无助等待的痛苦本身就是生活，这是活着最后的故事。这一路其实并没有终点，大家只是在送我走。走廊天花板的白灯闪烁着，恍惚间，他们知道我要走了，或者他们就是设计着让我现在离开的人。我不必再担忧，也不必再恐惧了。

从医院清醒过来已是半夜。

我已然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了。我知道了一些为人不知的东西，也理解了许多人：那些有时心不在焉的妇女、那些接受了这个世界糟糕且贪图享乐的人、那些云淡风轻地描写过往自杀经验的人，好多好多人，我都理解了。原来是我没有经历过，原来傻的人是我。我们现在都是同类人了，我们都知道死亡的面目了。原来是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固执的。是我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原来诗人创作者都是已死的人。他们的作品都是在另一个世界得到的。唾手可得的东西。所以这边死过的人会嫌弃他们，觉得不劳而获。我在那边世界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偷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过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记下来这些事情，因为我也可以变成诗人了。

想回家，想回中国，没想到逃离了这么久，要死的时候还是想回家啊。说着这些，我又泪流满面了。

记在一次惊恐发作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