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ost:配角逆袭及其他故事
(之前在自己的公众号写过 The Post,看到相关讨论,于是搬运来 Matters 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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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上有人说:「明明所有可发挥的矛盾点都在偷文件的 Ellsberg 和首发的纽约时报,为什么非要来拍华盛顿邮报的发行商和主编内心纠结啊。」
我倒恰恰觉得,不写纽时反而写华邮,才是这个故事的妙处。纽时在整个事件里也许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主角」,但我猜,用纽时视角来拍的话,多少都会落入窠臼。
新闻题材的电影不缺这种「第一主角」视角的作品,比如 1976 年《华盛顿邮报》视角的《总统班底》(对应的是水门事件),比如 2015 年《波士顿环球报》视角的《聚焦》(对应的是神父娈童事件)。这两部的共性是,都很详细地回溯了编辑部内部的采编流程、侧写了一个载入史册的经典报道是如何从选题一步步发展到最终刊载。既然刚上映两年多的《聚焦》已经拿过奥斯卡最佳长片了,要是再用这种「第一主角」视角来切,难道不会显得太过似曾相识、只捡了些别人玩剩下的吗?
导演斯皮尔伯格显然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拍的是 The Post 而不是 The Times. 华邮在整个「五角大楼文件泄密案」的开头部分是这样一个微妙的角色:很想当主角的配角。某天主角突然遭遇不测,配角临危受命却又发现骑虎难下,于是戏剧矛盾就落在了「这个配角是不是堪当大任」之上。
这种赶鸭子上架的剧情,说实话越往后看越有一种意料之外的热血。尤其是影片的结束镜头落在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的门外,配上保安的报警录音「怀疑水门大厦有人入室行窃」,我自己作为一个学新闻的人看到那儿实在是觉得燃爆了——华邮正是在 1972 - 1974 年间对水门事件的报道中确立自己的「历史地位」的。
倘若 1971 年这起「五角大楼文件泄密案」以纽时视角来拍,就白白浪费了华邮在那几年间「从一份地方报纸崛起为全国瞩目的大报」的恢弘之感了。我相信片名定为 The Post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否则它大可以命名为 Pentagon Pap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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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剧情中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设计,就是它引入了很多层次的博弈和抉择。说到底我觉得这不是一部讲「新闻」的电影,我觉得它更专注的是:什么样的立场,就有什么样的伦理。
那天跟朋友聊起这部,我们俩的一个共同感受是:里面的每个人首先都忠于自己的专业 (profession)。虽然这可能导致很多争执,但我不认为这些是坏的争执。
比如「新闻/商业/法律」三个领域间的碰撞。总编 Ben 坚守的是新闻的使命:新闻业应该保障公民的知情权,不能因为政府要告我们,我们就畏缩。公司事务主要负责人 Friz 则带入了企业家的权重:如果一家公司连最基本的营利甚至是生存都做不到,就不可能空谈为社会提供什么服务和价值。而公司的法务也从自身专业的角度点出了可能遭遇的两大雷区:藐视法庭罪,或是危害国家安全。
人生的抉择没有对错之分,全在于你一念之间更想要坚持哪种价值,或是更不愿意承担哪一种风险。
也许,对于出版人 Mrs. Graham 来说,比起「自己入狱」或是「公司倒闭」,让国民继续被政府蒙蔽、让越战继续耗下去,才是她最不愿意承担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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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专业间的博弈,其实我觉得「专业vs人情」之间的拉扯也是这部电影的看点之一。这部分可以拿出版人 Mrs. Graham 和国防部长 McNamara 之间的友情来举例子。
国防部长 McNamara 在《纽约时报》系列文章发表的前一天晚上给华邮出版人 Mrs. Graham 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纽时明早会有关于我的大新闻,而且不是什么好料。Mrs. Graham 于是把这个奇怪的语焉不详的消息转告了总编 Ben。
第二天,纽时的大新闻出来,整个华邮编辑部都在想办法也挖到一份文件。于是总编 Ben 去找出版人 Mrs. Graham 说:你跟国防部长不是老朋友了吗,这份研究既然是他组织开展的,他肯定也会有一份,你看能不能帮我们拿到?
Mrs. Graham 不愿意。
总编 Ben 不高兴了,语气刻薄地指出国防部长将这个消息告诉 Mrs. Graham 或许是别有用心,希望华邮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发挥媒介影响力帮自己洗白一把。
Mrs. Graham 说,不,那不是我的角色。「我不会去教唆你应该怎样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正如我也不会去冒冒失失地告诉他他应该交出一份高度机密的文件、不会为了让他成为你的线人而劝他犯罪。」
不知道别的行业的观众看到这段是什么观感,但我是很感动于这种信任、边界和准则的。这才是真正的友情。不像有的地方,「朋友」意味着互相帮忙互相遮掩互相利用,比如你给我爆猛料我帮你做公关什么的。
后来华邮拿到那些文件的时候,出版人 Mrs. Graham 也去找国防部长 McNamara 聊了一次天,知会他一下最新进展。McNamara 说,谢谢你的这份好意。Mrs. Graham 说,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儿就不会这么好了。
国防部长 McNamara 也从自己的立场辩驳了几句:我不是反对公布这份文件,可是最初这个研究是以学术目的开展的,我希望还是等到大家能客观看待越战的时候再公开,现在身在其中去看,难免太主观。
其实 McNamara 跟 Mrs. Graham 真的是那种很铁很铁的挚友了。Mrs. Graham 丈夫自杀去世的时候, 是 McNamara 和夫人把 Mrs. Graham 从低谷中拉出来,甚至可以说是一路辅佐她做上华盛顿邮报公司的出版人,连董事会成员都全部是 McNamara 帮忙挑选的。
Mrs. Graham 说:你是我最信任的顾问,我亲爱的朋友。但是,我对我们之间的友情的珍惜和我对你的感激都不能左右我在出版上的决定。我只是来征求你的建议的,我不是来征求你的许可的。
看到那段的时候,仿佛才第一次品出了黄伟文某首词里的人生况味:
从前共你 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
我有痛快过 你有没有
很多东西今生只可给你 保守至到永久
别人如何明白透
但是命运入面每个邂逅
一起走到了某个路口
是敌与是友 各自也没有自由
位置变了 各有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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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电影女主角出版人 Mrs. Graham 的成长、勇敢与坚持,也是让我作为一个女性观众触动至深的一条线索。
电影的开头部分,她和总编 Ben 有个早餐会。进餐厅的时候她还笨手笨脚地撞翻了一张椅子。当她提醒 Ben 要注意一下华邮的女性读者时,Ben 粗暴地打断说:不需要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因为公司上市的事情,Mrs. Graham 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对答银行家的提问,需要事先对着笔记预演很多遍。谁知到真正面对的时候却还是打退堂鼓了,整场会议下来,紧紧攥着笔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因为那种气氛确实很紧张,她是房间里唯一的女人。
那次会议跟银行家们聊得不顺,公司有董事会成员当着她的面就在发表对她的质疑:很显然嘛,买家对于一个女管理者有顾虑。她确实很会开派对,但是她父亲把邮报传给的是她的丈夫,她现在主事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她丈夫去世了——Mrs. Graham 是在丈夫自杀之后接过公司的,在那之前,她一直都是个家庭主妇。
也许不一定是针对她的性别,但 Mrs. Graham 确实遭到了不少的轻视。在这样一个遭到质疑的环境里行动确实很容易削弱一个人的自信和气势,而她表现出来的那种嗫嚅和心虚反过来又越发助长了周围这些男性对她的轻视。观众其实也能感受到她每一步走得确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当各方在电话会议里争执时华邮要不要发稿的时候,她连拍板决定都是结结巴巴的,重复说了好多遍,像是要说服自己下这个决心。做完这个决定之后她都快哭出来了。
总编 Ben 回家和太太说,华邮最终决定发稿。他太太喃喃地感叹,哇,我以为 Mrs. Graham 下不了这样的决定的,她这样做很勇敢啊。Ben 喝着酒不以为意地说,她又不是唯一一个勇敢的人。他太太温柔地说了这样一段话: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陷于这样的境地,身处一个我猜很多人都觉得她配不上的位置。当你无数次被别人说不够好、你的想法不重要,当人们忽视你、甚至对他们来说你根本不存在,当你长期处于这样的位置时,连你自己都很容易会觉得自己不过如此了。因此,要做这样一个决定,她是赌上了她的命运、她的财富、以及她生命中最珍视的这家公司的未来。我觉得她能做到是很勇敢的。」
而在快要接近截稿时间的深夜,董事会的人和法律顾问仍然想要劝说她改变决定,放弃发稿,保住公司。这回,Mrs. Graham 终于硬气了起来,捍卫自己的选择:
「这家公司占据我的人生之久甚至比很多员工的年纪都要大,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保住它。它已经不再是我父亲的公司,不再是我丈夫的公司,这是我的公司,任何对此有异议的人或许也不该呆在我的董事会里了。我的决定不会变。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说完,留下一屋子的男人,扬长而去。
那间屋子里的男人当时也许当时都没有预见到,《华盛顿邮报》是在这个女人的带领下崛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