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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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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札記(2):港島——揮之不去的中心

葉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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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鄉村,對我而言城市是一個更加難以講述的主題。一方面是因為城市的多樣化,不同階層、不同來源的人群其對於城市的體驗不一樣;另一方面,作為長期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來說,很少有機會像是面對鄉村一樣直接體會出城市的特別之處。歸根到底,是我在城市之中已經形成了固定的生活節奏和規律,以至於這個地方我實在是太熟悉了,一切都好像沒有新意一樣的熟悉。慶幸的是,我不止在一個城市經歷過,這讓我得以發掘不同城市的生活的不同,進而更加理解城市的同和不同背後的歷史脈絡。

我們當然有很多理解城市的方法,但是首要的是搞清楚城市的概念。過去中國的城和今日的城的概念有很大的差距。其中一個是界限的問題,過去中國很喜歡用城墻來包圍一片區域,被包圍的部分則是城。中心一般是官府衙門的所在地,另外市集亦都在城內有重要的地位。對於居民而言,生活的中心是以廟宇,尤其是城隍廟所形成的市集為中心。現代化所帶來的鐵路則逐步成為另一個中心,這一點在台灣的城市比較明顯。傳統中式的城市概念在今日香港反而很難見到遺跡。這和香港的歷史有密切的關聯。香港原本隸屬於寶安縣,也就是今日的深圳。今日香港繁華鬧市的部分,幾乎是平地起高樓由英國人創造出來的。英國人剛剛來到的時候,基本是一片漁村。根本談不上城,最接近的城,可能是後來被稱為九龍城寨的部分。今日如果去九龍寨城公園,依然可能看到當年衙門的遺跡。

殖民地的建立打斷了在香港建立一座中國城市的歷史進程,英國人的管治帶來了不一樣的法律和生活模式。殖民主義的管治理念也讓香港的城市歷史,不論是華人聚居的地方抑或是歐洲人聚居的地方產生了不一樣的歷史過程。

在我看來,在這裡的歷史背景之下要理解香港的城市,我們首先要理解城市的分層。我所說的分層,不是社會學上的依照職業或者收入劃分的階層,而是城市地景和生活模式的分層。當然了,這些和社會學上的分層也是有聯繫的,畢竟當劃分了城市的高低美醜,就會有相應收入的人群入住和改造了。要如何理解城市景觀的分層呢?只要在地圖上標註香港宣傳片、旅遊書和旅遊網站寫的香港和其他的地方就會立即明白。旅遊誌從來都不會告訴別人一個地方生活的面貌。在一個地方生活慣的人是寫不出來旅遊推薦地點的,這些地方對生活的人來收只是日常。但是從旅遊書我們可以見到,有些建築和風景會被視為一個地方的代表,而另一些則被隱藏起來。生活在這兩種地方的人,自然不是同一種生活方式。

如何去體會這件事呢?只要搭乘從太平山頂的公共交通一直下去,然後乘坐天星小輪到九龍,立即就有一種奇異的體會:喔,是殖民地的味道。所謂的殖民地的味道,歸根到底是城市地景的奇異感覺,也就是,這個地方的城市設計和我生活的不一樣!香港的城市,從港島,到九龍,再到新界的新市鎮,各有各的特色和風格,城市風景的不同因而進一步塑造城市生活的不一樣。這次這篇就先從港島開始講述我的城市經驗。

一個叫HONG KONG的島:時代混雜的地景

今天的港鐵站線路上,有一個叫香港的站。對於外人來說,在一個簡稱為香港的地方有一個叫香港的地鐵站似乎是頗為奇怪的事情,仿佛這個名字被同時用於兩個不同體量的地方(當然吉林也有吉林市)。然而在香港人之中,香港不只是整個特區的簡稱,也是那個英國人首先來到的島嶼的名稱。其後出現的九龍和新界,甚至於不算是最早期的香港的一部分,又或者說,是香港島壟斷了香港的名字,並將其加在了後來新加入的殖民地上。

最近有一個有趣的事情使得港島的特殊性被香港人提起。在廣東話之中有一句童謠,開頭是“大笨象,揸支搶,去打仗”。最近大家發現,港島人會接“打完仗”,而新界和九龍人則是“打唔贏”(打不贏)。這些細微的不同,似乎都是在暗示,港島和香港其他部分不一樣。以城市來講,香港島的特殊形象一定程度上來源於作為殖民地的歷史。但是談及印象的時候,這裡談及的港島其實是北港島的狹長城市帶,而南港島的部分往往會被忽略。

香港最早的城市故事,當然不從香港島開始。早在英國人踏入九龍之前,九龍就已經有了九龍寨城,那裡有衙門,有城墻,甚至於後來更加為了防備走私設置了海關。然而,當我們談及香港的城市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在腦海里的形象絕不是九龍城寨那些侷促的樓宇,而是日落之後,以英國女皇命名的維多利亞港兩岸璀璨的高樓和燈飾。我們都忘記了,今天對於香港的城市印象,其實殖民地對於香港的城市印象。最早的城市,是今日終審法院大樓、舊高等法院、前政府總部等一片殖民地建築所在的維多利亞城。致力於作為歐洲前進中國基地的香港,吸引了無數的歐洲人前來冒險,無數今日聲名顯赫的企業,例如屈臣氏、匯豐、怡和、太古等等,都分別在殖民地建立之初在香港設立,或者將總部搬到香港,他們的軌跡一直隨著殖民地前進,直到百多年後今日的香港。

每次乘坐過海巴士或者港鐵到達港島,我會立即感受到一種陌生的感覺。縱使生活在香港,我總有一種我在港島是遊客的感覺,一種這裡的生活方式對於我來說根本不一樣的感覺。港島給予人一種這裡到處都是西裝白領、每個人步速都很快、總有一些公事要處理的感覺。當然事實上港島也有大量的居民,過著每日上班、下班、買菜做飯的生活。但縱使如此,對於一個外人來說,港島人仿佛與別人就是不一樣,好像他們不會去考中大,而只會為了離家裡近而考港大一樣,雖然實際上我們依然在九龍新界的大學見到不少港島人。

這種異域的感覺部分來源於港島的地景分佈,分佈的形成則和殖民地的歷史密不可分。歷史上的港島,十九世紀英國人佔領香港之後,最早就在今日中環一帶建立開始建立維多利亞城。雖然今日維多利亞城已經融入了港島狹長的建築群之中,但是當初的佈局卻依然清晰可見。圍繞著今日皇后像廣場,分別是當時香港最高司法機關,即最高法院和維多利亞城的大會堂(city hall),附近便是郵政總局和匯集香港名流的香港會(HONG KONG CLUB)的會所。香港大會堂所在地方後來則被匯豐銀行買入,並建立起匯豐銀行的總行大樓,雖然建築經歷拆卸重建,但是地皮一直為匯豐所使用。這也從側面可以看到匯豐銀行在港英時期的地位。有意思的是,今日的皇后像廣場雖然已經沒有了任何英國皇室的標誌,卻保留了匯豐銀行大班昃臣爵士的一個雕像,仿佛是告知行經的人,誰才是真正在香港有勢力的人。各大洋行以及銀行基本是圍繞這片地區逐步建立起來。再往後則是政府山,上面有政府總部和港督府。當然,高樓林立的今日,政府山似乎是縮在一個角落一樣。但是如果去看1950年代的照片,可以立即明白,從港督府看出來,是可以直接見到維多利亞港的。只不過隨著附近建築物越來越高,從港督府已經不可能直接見到維港了。

一系列的殖民地建築加上密佈的金融機構和高樓大廈顯示著香港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同時也造就了港島特有的街景。在CBD這個概念發明之前,中環一帶就已經是滿佈商業大廈,連同慢慢駛過的電車、殖民地時代的建築物,向周圍的人宣告這裡不是一片可以居住的地方,這裡走過的人從來都只能在這片土地的過客。也給予了人們一個印象,那就是港島人自身就有一種香港精英的感覺,不同於我們這些在九龍和新界的人。

從中環金鐘一帶往東西前行,則是典型的華人區。延綿在電車線兩端的,是新舊交錯的住宅和商鋪。港島的一大特色,是缺少一大片同時代的建築。由於地權較為分散,發展商在拆除舊樓的時候往往會是插針式的,也就是,買下一小片地皮,例如一棟唐樓,然後建造一座新樓。大型屋苑在港島北並不多見,至少相比九龍和新界而言。

另一方面,如同呂大樂在《那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中所說的,七八十年代的人,對殖民地的建築物沒有特別的好感,更加沒有今日非常強烈的保育意識。充滿歐陸風味或者英國特色的建築物往往被左派知識分子視為殖民地的標誌,恨不得全部拆卸。發展商當然很願意配合會產生土地生意的去殖化工程。

無論是郵政總局、香港會大樓的重建都沒有引起大規模的反感。面臨回歸的香港政府也頗為願意讓發展商以較為中性的現代主義建築取代充滿英國特色的建築物。香港自身的歷史建築評級機制更加是無牙老虎,除了一級歷史建築之外,其他評級基本上都只能為建築留下一張照片,更加談不上保育。再加上,縱使已經過了五十年,但是七十年代的建築物一直都不被視為歷史建築。諸如郵政總局等那個時代的建築物也面臨被清拆的風險。

唐樓和騎樓更加長期不受重視。在私人手裡的中式民間建築,經常缺少維修,而地主也希望搭乘地價飆升的順風車,出售經歷百年的物業來換取高聳入雲的百貨大樓或者辦公樓。租金的誘惑在個人來看,往往會大於無助於改善生活的保育。不過,高地價也阻礙了發展商的步伐。一方面,地價固然可以讓發展商以高價錢賣出辦公室或者公寓,但是地價本身也是成本的重要部分。現今港島不少黃金地段,都或多或少因為極高的地價使得發展商認為與其買下那些地皮,不如去投標新界和九龍的地皮的利潤更多。

在這樣的歷史過程之下,港島的地景所呈現的是在高低起伏的山區之中,不同時代建築物擠在一個狹小空間的景致。這也成為港島給予人最為明顯的感覺:擁擠、充滿殖民地的風味、華洋混雜等等。似乎回歸二十年,除了建築上的招牌從英文變成了中字頭的企業,老闆從講英文換成了講普通話,其他都沒有任何變化。

揮之不去的中心

如果在香港地圖的中心插一根針,很大機會那根針會落到一個連路都沒有的地方。從地理上看,香港大部分地方都是山區,能用於居住的平地其實很少。港島則更甚,今日港島北部最繁華的地區基本都建立在填海區上。從殖民地的早期開始,香港政府已經認為填海賣地是一個很有前景的產生土地的方法。填海再賣地,實際上的花費就變得極低,這樣不僅僅有源源不斷的土地,也有源源不斷的財政收入。可以說,海是香港真正的財政之源,只要有水就可以填成土地。但這也可以說明,雖然港島在地理上卻遠不是香港的中心,但是卻是香港幾乎所有概念的中心地帶——經濟上大企業的總部的所在地,同時也是香港政治的中心。作為曾經全港最高學府的香港大學,也在暗示著港島作為香港文化的最高位置。

政治概念上的中心相對容易理解。集中在港島的政治和經濟建築物賦予了港島作為政治舞台的性質。回歸以來幾乎所有遊行示威和集會都集中在港島。這個記錄直到最近的社會運動才被打破。無論是政治的訴求抑或是針對某個公司的經濟訴求,或者是純粹的慶祝活動。主辦方和參與方的第一個反應都是在港島舉辦。遊行的起步地點就好像除了維多利亞公園之外沒有其他選擇一樣。雖然聽起來歷史悠久,但是根據XXX的研究,作為幾乎所有大型遊行起點的維多利亞公園,卻是由保釣運動開始塑造的。在今日來看,不得不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政治中心也蘊含了另一層含義,那就是與日常生活的距離。行政中心的政府總部和立法中心的立法會同在添馬艦新建立的巨大的大樓之中,大樓的周圍是大片的綠化地帶。距離不遠處有駐港解放軍總部以及鱗次櫛比的各個大型商業機構的建築物。除了開車和搭巴士會路經附近複雜的道路之外,這裡幾乎和人們的日常生活沒有空間上的關係。這種距離感在平日造就的是政治遠離的感覺,在社會運動爆發的時候則讓安在家中的市民得以用一種“看戲”的心態去觀看——畢竟是那麼遠又不會去的地方。電視轉播固然讓現場得以今日家家戶戶,但是電視畫面的傳達畢竟無法替代親身的感受。即使催淚彈的煙霧怎麼濃郁,在電視熒幕上都只是一片白煙。衝突的畫面被希望捕捉緊張感的媒體反復播放,營造著雙方衝擊都在握緊拳頭的緊張感覺,以至於在衝突爆發之前的和平和互動仿佛都不存在,好像雙方就是一早預備在那裡大打一場一樣。

經濟上,作為大型企業總部聚集地的港島更是當之無愧的中心。在港島擁有一個辦公室,足以成為衡量一間註冊在香港的公司的成功程度的絕佳指標。相比於窗外就是一堆唐樓和工業大廈的公司,客戶當然更願意在能夠俯瞰維港的辦公室簽署合同。經濟中心帶來的則是高租金和昂貴的品牌。沿著電車線從金鐘出發到上環的路上,充滿著奢侈品的商店,以至於曾經一度讓我無法知道在那裡工作的人平時是如何解決午餐的。一直到上環附近,才逐步有了生活的氣息。要填滿這些高聳入雲的大樓需要無數的員工,而他們當然無緣於港島昂貴的生活。每日,大批的市民從新市鎮乘坐過海巴士到達港島,開始一日的工作。每逢上班下班的時候,即使是號稱高速公路的連接新市鎮和港島的幹線都會出現塞車的情況。我自己經歷過下班最嚴重的一次是在一條隧道口塞了十五分鐘,而那條隧道本身是往返六車道的,進入隧道前的道路則是八車道的,可見人流量之多。上下班時間在巴士上有一個座位讓我度過一個多小時的旅程(如果道路順暢的話)是一個極大的奢侈,除非我下班之後逆向坐電車到接近起點的太古廣場換乘,否則基本沒有可能有座位。除此之外,更加不用提及各大商會都選擇了港島作為會址所在地,不論是美國商會,還是中華廠商會或者是中華出入口商會,都不約而同地擁抱殖民地建立的經濟中心。

文化上的中心當然隨著藝術家逐步北移到租金便宜的九龍而有所變化。但是擁有者百年建築的香港大學,無疑在不斷提醒人們,港島在香港文化的歷史上無可置疑的巨大影響力。在今日的法律界之中,港大法律學院被視為全港最頂尖的法律學院。在港大的校園之中,西裝領帶是日常裝扮,時刻複製著殖民地精英的自豪感。在港島的大街小巷行走,尤其在SOHO區附近,依然有大大小小的畫廊在進行著展覽。

中環價值的變遷

在香港,港島製造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中環價值”。中環,是殖民地最初建立的地方,也是無數商業機構扎根的地方。其深層次的含義則是以商業利益為先,“都係搵食je”(都只不過是混口飯吃而已)。什麼社會主義理想、資本主義自由、回歸祖國、爭取直選都不如銀行賬戶的數字向上跳重要。

歷史上,除了因為本來就是作為英國在東方做生意的橋頭堡之外,更加因為英國殖民政府在香港推行的“不講政治”的管治策略。在戰後的香港,港英政府除了要面對華人社會逐步在香港穩定生活所帶來的民生問題,更加要面對國共兩黨在香港的鬥爭。雖然作為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亦是美國在二戰中重要的盟國,但是在中共建國之後卻立即放棄國民政府承認北京。同時,大批親國民黨人士以及難民則逃到香港。尚未放棄反攻大陸理想的國民黨則在同一時期爭取在香港的華人的支持,包括派出救助總會在後來被稱為小台灣的調景嶺協調逃難到當地的華人,並提供必要的醫療和生活物資(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XXX)。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每逢雙十節調景嶺都是一片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海。調景嶺之外,國民黨曾經一度有著強勁的勢力,不僅在當地有親國民黨的報紙(例如工商日報),更加有大批支持國民黨的華人聚居。根據我採訪的一位香港泛藍人士的講述,早期雙十節的旗海,甚至是沿著彌敦道一直延伸到尖沙咀碼頭。我無法考證這是不是誇張的說法,但是可見當時國民黨勢力在香港並不像今天這麼弱勢。中共當然也不會放棄香港,從抗日時期的東江縱隊開始,中共一直在香港都有持續的力量。建國之後,華潤集團在香港,聯同中國銀行、新華社等一系列機構組成了中共在港的宣傳和組織力量。

面對這兩股力量的鬥爭,港英政府的策略是兩邊都打壓,但是又盡量不得罪海峽兩岸。在文化上的一個表現是歷史科的教學。一方面,英國人不想在香港培養國民意識。雖然是英國的殖民地,但英國一直都只想作為商業貿易的基地,對管治香港興趣乏乏。這個情況直到1966年天星碼頭騷亂、1967年的六七暴動之後才有所改變。六七暴動之後,港英政府雖然意識到香港華人的不滿,但卻不想將香港人變成英國國民。即使是希望香港人建立“香港是我家”的概念,也是指向本地的認同,而不是指向英倫三島的認同。這一點在回歸前英國的措施可以更加明顯的體會到。在回歸中國所帶來的不確定性的時候,英國人選擇給予部分而不是全部人英國國民的身份。相比於葡萄牙政府規定在1981年11月20日出生在澳門的人都有葡國國籍,英國政府可以說是在出賣殖民地人民上一點都不含糊。在youtube上觀看1997年7月1日前夕,香港電台在英國採訪英國人對於香港回歸的看法的時候,更加可以見到不少英國人連香港在哪裡都不知道的,有不少甚至認為是在日本。

另一方面,港英政府也不希望香港人有強烈的中國認同,從而為國共鬥爭火上加油,更加有藉此反抗港英政府管治的可能性。畢竟港英政府也意識到,香港始終都是一個殖民地。在二戰後去殖民化的浪潮之中,這股能量隨時會隨著中國革命的烈火蔓延到香港。因此在教科書上,往往將中國歷史的教學停止在清末,其後的近代歷史或者是一筆帶過,或者是課程安排上時間不夠甚至直接不講。對於中國文化則是無任歡迎,對於政治則是避而不談。

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之下,中環價值的出現就不會顯得太奇怪。在不講政治的香港,賺錢是最重要的事情。以中環來命名則最合適不過,佈滿商業大廈的中環恰恰是港英政府所希望的香港的內核——賺錢就是香港的意義。上一代人最喜歡的獅子山精神,也是同一個概念的變體,那就是香港人艱苦奮鬥為自己賺取幸福的生活。這裡的奮鬥,指的絕不是上街遊行示威,討論民主自由等概念,而是勤勤懇懇的工作,最終努力儲錢買大屋。

中環價值也成為回歸之後中國政府希望維持的價值,香港人也因為中國崛起等因素而不排斥新的老闆。“有錢齊齊搵”(有錢一起賺)可以說是香港人的黑貓白貓論,只要有錢賺,不管是英國人統治還是中國人統治,又有什麼所謂呢?

Hong Kong, China Learning to Belong to a Nation,作者非常有洞見地指出,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是市場的:哪裡能夠提供我所需要的東西,哪裡就是我的國家。在中國崛起的時代,中國這個名字不僅僅為香港人提供了財富——不少國企赴港上市,並給熱衷炒股的香港人帶來了數倍的收益,也在08奧運之中第一次給予香港人體會到作為國民的驕傲,當時不少港人為中國隊奪冠由衷地高興。根據中文大學亞太所的調查,當時香港人的中國人認同達到了回歸以來的歷史最高點。

在當時,所謂的香港精神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隨著經歷過經濟繁榮的一代的成長,中環價值已經越來越在年輕人心目中不受歡迎。有幾個事件可以見到這種轉變。首先在香港東北部發展計劃在立法會審批過程中,不少年輕人包圍當時的立法會,意味著一味強調發展的說法在年輕人心目中已經開始失去主導地位。有學者將這種現象稱為“後物質主義”,指的是人們不再以追求物質享受為主要目標,而是開始關注其他非物質的價值。在香港,保育運動等一系列的運動的蓬勃發展是這種思潮的體現。

中環價值四個字也被重新詮釋為對民主、自由等價值的追求,而不僅僅對錢的追求。這一點在最近的社會運動之中有了直觀的展示。在運動最為激烈的時段,除了每週末例行的大規模遊行示威之外,在平日上班時間,更加有不少中環上班族在中午吃飯的時間穿著西裝在路上搭建路障,以至於中環人的中午經常在催淚彈中度過。午飯時間一過他們就回到工作崗位繼續一天的工作。

這種中心價值的轉變帶來的效果還有待觀察,但是從最近幾年的情況來看,香港已經告別了一個時代。伴隨70年代經濟騰飛的價值觀在今日經濟不平等加劇、社會矛盾和政治矛盾互相糾纏的時代之中已經失去了市場。人們對於香港社會的失衡已經發展出一套完整的解釋,並將之賦予到新的香港價值之中,而年輕人則是這種價值最大的接收群體。可以預見的是,未來的香港,將會繼續在這種價值之中前行。

不再的中心

曾經的香港島,是香港幾乎所有事務的中心。這個觀念,一直維持了幾十年。從2014年開始,雨傘運動結束之中,運動的積極分子希望將運動的思想帶入社區之中。香港島,尤其是中環、金鐘作為香港中心的概念開始動搖。地區事務出現在政黨論述之中,以往專注宏觀事務的非建制派開始進入社區,並挑戰扎根多年的建制派政黨。

2019年開始的反修例抗爭更加走出金鐘、中環的界限,實現了遍地開花。隨著社會運動從金鐘走入社區,從人們的電視熒幕走到身邊的街道,港島的中心地位開始動搖。固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港島依然還是不少事情的中心,但是隨著企業為了壓縮成本逐步尋找各區更便宜的辦公室,以及地區事務獲得非建制派的關注,可以預見作為單一中心的概念會逐步動搖。原本區議會選舉不喜歡投票的中產以及年輕人,或許會因此在關心香港整體事務的同時更加關心本地事務,從而讓很多的事情都能夠逐漸脫離港島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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