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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洛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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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的佛(心靈)

天洛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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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他在佛前獨自打掃時,禁不住抬頭問佛:「你存在嗎?」大殿空間方正空洞,無限反射折射那道聲音:「你存在嗎?」霎時間分不清是誰的聲音。是他自己的,或是佛的?回應他的是佛,或是他自己?


過五關,斬六將,殺手成功擊殺所有保鑣,闖入目標人物李先生的睡房。


如他所料,李先生沒有休息就寢。對方坐在梳化上,一手微晃酒杯,一手托書細閱。書面簡潔,粉綠淨色封面上印有一朵白線描繪而成的蓮花。毋須猜估——那是一本佛經。


殺手生氣的開槍瞄射佛經,佛經應聲穿洞,洞的虛與書的實之間的界線整齊中帶有參差,還隱隱透出焦燶氣味。


「你這種傢伙配得上『佛』嗎?」殺手憶及李先生的罪行罄竹難書,憤怒得咬牙切齒,破口大罵:「你知道自己毀了多少幸福家庭、毀了多少美好人生嗎?」


「我只知你毀了我的佛經。」李先生面無懼色,放下佛經,呷一口紅酒。苦澀中帶有奇特的甘香,如五蘊,令人著迷,心甘情願離極樂、陷四苦。


殺手再次開槍,酒杯粉碎,酒水四濺,濺濕李先生的白色衣領,白裡透紅,雅裡透豔,如櫻如桃。


「挺漂亮,不是嗎?」李先生低頭欣賞衣領上的酒漬,帶笑開個小玩笑。


面對李先生的鬆容,殺手忽爾理智斷線,連環開槍轟射枱面上的佛經。震耳槍聲中,紙碎漫天紛飛,似灰似雪似蛾……


父親茹素,母親唸佛,行善積德,努力工作,臨近退休卻被公司藉故辭退,失去豐厚退休金,最後貧病相煎,慘死榻上。雙親慘死,他不再相信佛的存在。他吃肉喝酒,好色嗜殺。


某日,他從報紙上讀到女先生的人物專訪,發現這傢伙不就是父母生前的老闆!最諷刺的是這傢伙自稱是虔誠佛教徒!


怒火中燒。不假思索,從衣櫃中取刀擸槍,起行殺往李先生的家……


「你沒有殺我的決心。」李先生從酒櫃取出兩隻酒杯,放置茶几上。酙酒,邀殺手對酌。


「我有!」殺手的敏感神經再被挑起,隨手拾起地上的一小片玻璃,彈指擊爆其中一隻酒杯。「我曾暗殺多個權貴政要亦面不改容,何況你是一個無良奸商!」


「我仍然完好無缺啊!」李先生聳肩訕笑:「乾脆承認吧!你不動手殺我,不是因為我是誰,而是因為你是誰——你是一個心中有佛的人。」


「我不信佛。」殺手為手槍上彈上膛,瞄向李先生的眉心。


李先生的眉,氣定神閒。


殺手的手,震顫不已。


「你恨的不是我,是佛。你想殺的不是我,是佛。」李先生放下酒杯,離座走向殺手。「你想殺佛,先要承認佛的存在。你殺不了不存在的。」


二人距離不斷拉近,殺手的心越益忐忑。


李先生的眉心緊貼著槍口,槍口彷彿緊貼著佛的眉心。


殺手不明白手指為何僵直了,硬是沒能扣下扳機;他不明白向來殺人如麻的自己為何沒有殺死李先生的決心;他不明白何解自己心中……仍然……有……佛……


「你不是佛。」殺手放下槍,殺意盡消:「你是人。」


「我是人,你是人。人人是人也是佛。」李先生舒心一笑,再邀殺手共飲。


殺手沒有回話,轉身離開。


「其實我認得你。」李先生在梳化上或躺或卧,似醉非醉。


殺手沒有停步,認為李先生虛張聲勢,目的想拖延時間,等支援到來。


「你是玩具生產線主管和副主管的兒子。」李先生準確講出殺手父母生前的職位。


既然被認出來,逃跑也就沒作用。殺手輕輕苦笑搖頭,乖乖在梳化坐下:「有事需要我去辦?」


「陪我這個老人家聊聊天,可以嗎?」李先生似乎真的醉了,傻笑不止。


殺手無奈點頭,心中奇怪自己的殺意哪兒去了。


「我的確是為了節省金錢而故意栽贓你的父母。」李先生語調平常自然,彷彿陳述一件與他無關的瑣碎小事情。


「為何要在我決定放過你以後向我坦承罪行?」殺手無法從李先生的口吻語調中感覺到絲毫悔意,卻也無法因著那股淡然而生出恨意,僅是覺得奇怪,深怕李先生背後另有詭計。


「那不是罪行——當然,亦不是光采的事——而是一件毋須記掛在心頭的平常事。」李先生感覺不盡興,乾脆放下酒杯,拿起酒樽,一飲而盡。


「你認為害人是一件平常事?」殺手雖沒生恨,但他有感眼前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人人得而誅之。在滿腔正義的驅使下,他不動聲色從腰間拔出小刀……


「對啊!就像獵豹捕羚羊、大魚吃小魚、麻鷹捉小雞……誰會將這等平常事記掛在心?」李先生反倒不解人們為何抗拒物競天擇這個大自然生存法則。


「那不是動物!那是人!」殺手手起刀落。


「孩子,你真令我失望:還以為你有足夠慧根去理解我的說話。」李先生下意識掩住胸腔上的傷口,血水自指間流過,溫熱、微稠、略腥。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是人,你是人。人人是人也是佛。」


沒待李先生氣絕,殺手扭頭就走。


李先生死訊傳出後,公司馬上調動人手接替他的位置。繼續有員工被栽贓裁撤,繼續有家庭被毀,繼續有人被貧病煎熬致死。世界運轉如儀,沒有因為李先生的死而作出任何改變。


殺手不再殺人,剃度出家為僧,日日茹素唸經。煩惱絲早已清走,煩惱卻縈迴不散——他經常想起李先生的話。


某天,他在佛前獨自打掃時,禁不住抬頭問佛:「你存在嗎?」


大殿空間方正空洞,無限反射折射那道聲音:「你存在嗎?」


霎時間分不清是誰的聲音。是他自己的,或是佛的?


回應他的是佛,或是他自己?


李先生的話語驀地再度在耳邊響起:「我是人,你是人。人人是人也是佛。」


殺手內心有感,默默放下掃帚,脫下僧袍,走出寺院,重返物競天擇的凡塵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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