珲春防川:可望难及的出海口,苏日相争的试炼场
1860年10月,第二次鸦片战争,数千人的英法联军第一次攻入北京城,担心成为土木堡之变第二的道光帝从圆明园的北门匆匆逃往热河。急于令外国军队退兵的皇帝,指示自己的异母弟弟奕䜣与参战的英法两国和参与调停的沙俄签订《北京条约》,然而其中真正的受益者不是攻入京城的英法两国,而是俄国。
《中俄北京条约》令沙俄在《瑷珲条约》的基础上进一步确定了乌苏里江以东的约4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所有权。从黑龙江入海口的庙街-尼古拉耶夫斯克到图们江口,大清国面向北太平洋超两千公里的海岸线便用如此轻率的方式拱手让送,其中还包括如今俄罗斯远东最大的城市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
自白棱河口順山嶺至瑚布圖河再由瑚布圖河口順琿春河及海中間之嶺至圖們江口,其東皆屬俄羅斯國;其西皆屬中國。兩國交界與圖們江之會處及該江口相距不過二十里。
-《中俄北京條約》第一條
仅由河流与山岭来规定国界还是远远不够的,因而于条约签订后的次年,清朝代表成琦与沙俄代表卡札凯维奇经实地设置界碑后签订《中俄珲春东界约》。然而贪图鸦片的成琦仅实地设立了其中的五座界碑便赶去吉林城一解鸦片瘾,另外的其余七座则由俄国人代为设立。俄方趁机单方面绘制交界图,没有设置对清国与沙俄最重要的一块碑。从而使俄国与朝鲜半岛隔图们江相连、获得侵略朝鲜的立足点;同时也令清国彻底失去了满洲东侧靠向北太平洋的沿海土地。中国仅得以从距离图们江口二十公里的防川村、凭借图们江的联通才能进入太平洋。
2015年9月,连接吉林和珲春的吉珲高铁的通车,拉近了这座曾经的吉林省会与边陲小城的距离。想必那日的成琦,若是有仅需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往返吉林和珲春间的高速列车,一定不会再误了界碑的勘定。
从珲春站走出,门口便有揽客的中巴车将游客带去防川:官方运行的接驳车,七十公里的距离只要十五块钱,还算公道。如今这个曾经的“民族屈辱之地”,在朝鲜、俄罗斯这两个中国最重要的友邦环绕的当下,不再存在军事威胁、一切都服务于经济发展的时代,边境风光成为招揽游客的最好招牌。
走出市区,珲春到防川的公路是双车道簇新的柏油马路,其间通往朝鲜罗先的圈河口岸受着联合国制裁和新冠肺炎的双重影响,大门紧闭,令宽阔的道路上仅剩下往来的观光客。路旁孤零零的立着可以堪称巨型的中方口岸大楼,不晓得是宏大的面子工程,还是真的有如此多的货物要去通关。
由珲春到防川的公路也途径了中国国土中最为狭窄的部分,只有数十米宽的“洋馆坪”如西里古里走廊一般联通着另外一侧的阿萨姆,然而中国的“阿萨姆”防川则小得可怜,只有十余平方公里。洋馆坪的指示牌立在路旁,“洋馆”这一颇具和制汉字的表达,出现在这与日本毫不沾边的中国边境,令人不禁好奇地名是从何而来。查阅文献后才发现这里原本叫“阳关坪”,在满洲国时被改作“洋馆坪”,也由此沿用了下来。
洋馆坪在1957年的时候一度被洪泛的图们江冲毁,令另一侧的防川成为了一块中国境内极少见的飞地,要绕道至苏联境内才能到达。直到八九十年代先后建设的堤路和大堤,才将防川重新连接到中国的土地上。
海市蜃楼般的高大观景塔突兀地矗立在颇空旷的图们江旁,还有几公里的路程时便能望得到。塔上充满着与“一眼望三国”的牌子照相打卡的游客,“这是俄罗斯、这儿是朝鲜、那是日本海…”,看起来能有一张打卡照比仔细望一望远处的风景更为重要。除去拍照外,爷们们在不停得向着身旁指点江山,一边痛骂着令中国失去图们江口的清政府官员。
观景塔上的喇叭在不停地循环着讲解词,介绍着眼前三国领土上的景致:眼前的是中国的哨所、土字碑;左面是俄罗斯的哈桑镇火车站、右边是朝鲜的豆满江。解说词介绍着向日本海一侧的风光,游客们也同样聚集在这一侧的观景台上。然而在无人关心的塔的后侧,几百米开外的一座小山包上,数十年前在那里曾爆发了一场足以影响二战演进的战役——张鼓峰事件。
日本入侵东北后,内阁正处在犹豫于北进还是南下计划时,斯大林制造的“大清洗”为日本带来了他们最想要的军事情报:1938年6月13日的清晨,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远东地区的最高负责人留希科夫(Люшков Генрих Самойлович)由于担心自己也被清洗,穿越几乎没有设防的苏满珲春边境叛逃进入满洲,在朝鲜的京城向关东军袒露了关于苏联在远东的军事部署、组织结构、武器装备等一系列的重要情报。
留希科夫的情报和大清洗后军队的空虚状态,令日本产生了向北进攻苏联即北进的念头。恰巧在一个月后的7月15日,戍守在珲春张鼓峰一带的满洲边境巡逻队中的松岛伍长,在偷越至苏联侦察苏军部署时被苏联边防军击毙。陆军希望借此机会来对苏联在远东的军事实力进行试探,于是如卢沟桥事变一样,日军借“松岛事件”之名,在7月末越过了《中俄珲春东界约》中以张鼓峰峰顶为分界线的苏满国界,占领了张鼓峰。
然而日本还是远远的低估了即便大清洗后业已虚弱的苏军势力,8月6日起,苏军依靠着步兵、装甲车和空中火力支持的反攻,令日军在几天内便不得不放弃固守张鼓峰。由时任日驻苏大使重光葵与苏方媾和,签署停战协定,最终恢复到《珲春条约》中所规定的国界,满苏-中苏-中俄在这段的国界也由此延续至今。
虽然十几日的战斗最终以苏方胜利告终,但在战斗中苏军的死伤总数达日本的三倍之多,足有4200人;而且在战斗部署和后勤运输上也曝露出其中的问题。而日本军方则认为此次选择北进的位置不恰当,在刚刚签订停战协定后的8月下旬,天皇便批准了来自参谋本部的一项建议:“来年在蒙古的一些偏僻据点对红军来一次筹划得更周密的试探性进攻”——那则是令日军更为惨痛的诺门罕战役了。
张鼓峰和诺门罕,一东一西日军的两次军事试探最终令军方放弃了北进的战略,直到二战结束也没有向北更进一步,转而南向试图鲸吞中国和东南亚地区。斯大林也凭借苏满边境的两役令庞大苏联远东地区免受威胁,得以用更大的实力对来自西侧的威胁进行准备;特别是在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后,日本也没有选择配合德国进攻远东,而是继续坚定的执行了南进的战略,以至爆发了同年年末的珍珠港事件。
想要在观景塔上从群山中确定哪一座是张鼓峰是颇困难的,互联网上的地图要么标识模糊,要么干脆是用俄文标注的,最终我凭借着一旁的哈桑湖确定了位于湖西侧的张鼓峰。长条形的哈桑湖在战役中成为了反攻的苏军最大的障碍,拥有山峰制高点的日军令使用船只跨越湖泊进攻成为不可能,苏军只能从湖泊的两侧沼泽向山峰发起进攻,也由此伤亡惨重,因而苏方称张鼓峰战役为“哈桑湖战役”(Хасанские бои)。
铁路以钢梁桥形式跨过图们江口,唯一的连结着俄罗斯与朝鲜这两个曾经的共产主义国家。每半月跨过这座桥的国际列车:由平壤开往莫斯科的列车,以长达一万公里的里程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运行里程最长的列车。有趣的是,2019年4月朝鲜的金正恩与普京在俄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会谈时,朝鲜代表团的列车正是通过这座大桥进入的俄罗斯。
在塔上眺望俄罗斯一侧的土地,相较于中朝两国的山丘和森林,视野要开阔得多,视线穿越二十多公里的土地,除去黄色绿色的草甸空无一物、没有树也没有农作物。天边那一抹深蓝色的日本海,是满洲、是中国所渴求的入海口,这种渴望同时也是国族主义得以建构的来源。
较低的桥身和为泥沙淤积的图们江口令只有极小的船只才能通过,也就因而阻断了中国透过图们江口来进行远洋货运抑或军事用途的可能。有消息称中国曾与朝鲜协商使用位于朝鲜东北部的罗津港作为中国的商港,通过铁路连接中国和港口,不过朝鲜不稳定的投资环境和国际关系令这一切也许只能停留在纸面上。
唯一没有国家、拥有真正的自由的是那翱翔于天宇的白色鸥鸟,转瞬间祂飞越了中国边境三米高的铁丝网,在属于俄罗斯的湖泊上滑翔而过。
参考文献:
赵聪. 张鼓峰事件研究.吉林大学,2016.
章林.日本北进、南进之争的演变(1936~1941).北京联合大学,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