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四月十四日：瞥不見的未來

不要思考，當我沉靜地坐在桌前，讓手錶開始倒數計時三十分鐘後，我雙手放上鍵盤。聽著降噪耳機在隔絕世界的薄膜之外，指尖在塑膠鍵盤的表面敲打，發出「喀喀」作響的聲音。

我開始再度認真探詢我的內在，我的內在卻像是一個絕對空無的地點，如同把硬幣丟入許願池塘中，在金屬硬幣落入水面的那一瞬間，卻毫無波瀾與漣漪從核心深處擴散而出。

我再度問自己，當我不去思考、放下控制，當我褪去自我的意識，讓我的內心深處地我作答，放棄抵抗、放棄過濾答案。我，我不論現在、未來，有沒有什麼必須去的、想要去的、渴望去的、期待去探險的地方？

一片寧靜，我再度探問我的內心，回望我的心，我竟一個答案都沒有，我竟沒有任何一個地點浮現，不論是寒冷的雪地還是炙熱的沙漠好像都無法勾起我的想望，好像也無法勾起我「不得不去的」感受，我決定遵照我內心的感受，誠實地說出這個答案。

此刻，我想起上個月的某天晚上，伴侶問我：

「如果中樂透，你會想去哪裡旅行。」

我也同樣困擾，安靜地在電視前面發楞，認真思考了一下便說：

「我不覺得一定要去哪裡欸，就在現在這裡也可以。」

不考慮經費、不考慮時間、不考慮任何限制，我竟沒有什麼在地球上不得不去，或渴望造訪的地點。但此刻當我在指尖打出「地球上」之時，我卻想著：

「若是地球之外呢？若是那超越想像的宇宙之外呢？」

我想，若可以撇去任何限制，認識科技的、空間的、生存的限制之外，我想我會想去月球。

去月球的原因當然不是為了什麼遠大的目標，也不是想打破什麼人類目標或限制，我只是想要搬張椅子，靜靜地坐在月球面對地球的那一面，安靜地、毫無打擾地，就這樣看著，看著或藍綠色或湛藍色或灰褐色的星球而已。

可以看見這樣的風景，我想我會很樂意一去。

此刻我想起《小王子》一書，我想起故事主角的小小習慣，當B612行星的小小自轉距離這麼的短，星球這麼的小，小到當我輕輕地把椅腳往後一挪，就可以再度看見一次日落，那該有多好。

若是我，我會不斷地複習這一刻，彷彿永遠不會消逝的這一刻，在日光將近的結束時刻，美好而浪漫，像是死亡前一刻的迴光返照，像是電影落幕前的最終高潮爆破。我會希望這件事情永不結束，而只要我輕輕地把椅子往後一挪，我知道我就可以避免結束。

我恨那個不可不避免的終結，我討厭道別，我討厭那個倏忽即來的消逝。若美好的事物都得這麼迅速地消失，如同流星劃過夜空，那我會很難過。難過生命消失、難過夕陽將盡、難過親友到別、難過花朵凋亡。

永恆，某部分來說我會想去一個永恆降臨之地，直到我說「可以了」，終結才會降臨的地方。我需要更多時間適應改變，即便我知道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為總是那樣的脆弱；即便我知道花朵之所以鮮豔，不是因為持久，而是因為紅顏薄命。美好的背面總是附帶著脆弱的本質，生命之所以擁有深度，是因為我們終將避免不了終結，因此我們不斷地寫、不斷地說、不斷地轉圈、不斷地與人連結；只因為我們恐懼死亡，所以我們拼命繼續寫著，像是有把名為時間的匕首在我的腰間遊走。

 隨時準備奪走我的性命。

噢，我的天！

為什麼我們的時間這麼不足呢？

繼續走著，在人生的道路上繼續走著，我恐懼死亡，所以繼續寫著。如同瑪格麗特．愛特伍在書中所描述，「寫作的動力，本身就是一種恐懼死亡、恐懼終結到來」。我本毫無知覺，茫然無知地如同初生嬰兒，在牙牙學語之間感受世界，彷彿終結永不到來，我無知，我也因此無懼。

此刻我的身體像是被什麼意識穿過一樣，全身顫抖。

原來我之所以不斷地寫著，最終還是逃不過對死亡的恐懼嗎？

在時間不斷穿越身體的同時，我們終將與不可避免的別離交會。

於是我用這樣的方式把我的語言、把我的聲音、把我的意識、把我的心。拋出，拋到我看不見的未來。

所以，若我真的想去某個地方。

所以，若我放下思考、放下控制、放下意識中的邏輯與思緒，純粹以這個人、以這個在桌前拼命寫著的，拼命打字的「我」而言，此刻，我想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未來」。

我渴望永無終結。

即便那樣的永生會是一種詛咒，即便逃離死亡這件事情本身將會變得痛苦，但我依舊想去，依舊想把思緒拋至未來。

無趣但卻可以反覆咀嚼，像是在B612上，只需要我輕輕地把椅腳往後挪，那麼我可以無限地拖延終結來到，直到我準備好的那一天。

我想去未來。

我想去雙眼瞥不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