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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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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S4E5|食物無誤

Ce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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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下嚥的總是人情。

第五天:寫寫你最難以下嚥的一餐飯。

仔細一想,這種情況下食物突然就擬人化了,好可憐。吃飯人或心不在焉或心事重重,食物分子們面面相覷:我們抵達這個人的胃,能被消化掉嗎?

因為對食物有這種「錯的不是你」的奇怪同理心,所以如果在吃飯時有什麼本該讓人難以下嚥的事發生,我反而會吃得更專注。仔細觀察筷下的食物,然後一小口一小口送進嘴裡,細緻咀嚼,緩慢吞嚥,如果吃的是白米飯,此刻能品嚐到澱粉在唾液酶作用下產生的甜味。

這樣的場景曾經發生太多次了(也就是說,嘴巴裡的食物和我的味蕾如此細膩緊密地發生關係太多次了),難以回想出到底哪個才是「最」。就寫寫最近的一次。

去年秋天去中國,是搬到歐洲兩年半後第一次去。一到四川,當然免不了和親戚吃飯,其中一餐是我表弟組織的,只有我們這一輩的人參加。表弟比我小八個月,與我共享幾年童年和初中生活,有很多美好的回憶(雖然長大後偶然提起時才知道很多事只有我一人記得),他是親戚裡面我最喜歡的人,我們從小到大沒有起過任何爭執。所以表弟通知我吃飯時,我是樂意前往的,儘管知道赴會者裡面有我並不想見的人。

這個人是那個被稱作表哥的本該像個哥哥的人,比我大五歲。因為沒爸,他是家裡長輩最寵的一位,所以連我們這些妹妹弟弟也讓著他。只是他似乎唯獨喜歡欺負我,從小叫我「胖墩」或「悶墩」(我幼年照片看起來是胖乎乎,其實小學起就沒肉影),每次我媽媽難得從遠方回家探一次親,只要有他在,他就會故意跟我「搶」媽。除此之外,他從來沒有給我留下過任何好印象。唯一接近「好印象」的一次,是後來我在北京工作,有次回四川休假,離開前因為什麼事最後不得不拜託他送機,結果他出發晚,慌忙開車到機場剛剛好趕上,臨別時我看到他表情裡有歉意,想是他長大了,和以前不一樣。於是有一天他突然聯繫我說表嫂要帶著她的家人們到北京玩,我也欣然接待,雖然後來發現他是把這當作理所當然的事。好在我一直比較喜歡表嫂,也無他念。此後,除了參加家族聚餐,我們再無聯繫,每次見面的印象,是他依然故意用從小我就很討厭並且他知道我很反感的外號稱呼我。

以前我都很忍耐,想成是他故意用兒時稱呼維持類似親人的關係。歐洲生活幾年,個人成長和反思,教會我不再委屈自己。尤其是面對不公的待遇,必須要自己發聲。

表弟組織的晚餐在一個以牛肉燒菜為主的飯店,兄弟姐妹四人加上各自的家屬四人,還有他們的小朋友,也就是我的四個侄兒。三位媽媽帶著孩子們一桌,我和四位男士一桌,表哥坐我對面,當然還是得主動跟他打個招呼。和表弟互相問候幾句後,我們就開始吃飯。我一直在很認真地吃,表弟張羅著,不時看看大家還需不需要添菜。後來再問到我,我說我這足夠了,表哥突然說:「夠了。看你一直在吃。你現在好重?」(四川話好重是問有多重。)聽到這句沒頭沒尾沒話找話的發問,第一瞬間我是無語的,這都多少年了,而且幾年不見了,第一句話是問體重?

換作以前,我就回答了。但我沒有。我慢慢吞下嘴裡的食物,翻個白眼,惡狠狠沒好氣地說:「關你屁事。」他頓時表情有點尷尬,沒接話,表弟打圓場,將話題轉移到姐夫那邊,開始互相吐槽自己的體重。

我繼續吃,邊吃邊想:「這麼好吃的牛肉一餐,又被沾染了這晦氣。」

可憐的食物,總是被可惡的人情喧賓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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