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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耽美的爱情书写:被冲淡与被遮蔽的阶级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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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自闭阿凉

耽美作为描写男性同性情欲故事的类型小说,在当代中国流行文化中已经发展为一道繁盛的文化景观。从原创的耽美小说,到基于其改编的广播剧、动画、漫画和电视/网络剧,吸引了大量的读者与观众。今年有一系列耽改剧集官宣开拍,如改编自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的《皓衣行》,及改编自Priest同名小说的《天涯客》和《杀破狼》都预期于2021年上映播出。因而,今年甚至被网友戏称为“耽改101”的内娱耽改年。

无论是考察耽美小说,或是其衍生的文化产品,过往学者的研究多侧重讨论耽美作为一种女性主导的亚文化如何呈现与书写中国女性的欲望与焦虑(参见冯进, 2009;杨玲 & 徐艳蕊, 2017),或在具体耽美文化景观中讨论粉丝社群如何在所谓“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名义下,与主导的公权力形成抵抗或进行协商(参见Hu & Wang, 2020)。但在前述的讨论中,耽美文本中的阶级书写常常被忽略。虽然在讨论女性对男性同性爱情故事的想象时,其关键词常离不开“性/别与性欲望”。但性别与性欲本身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其他范畴包括种族,阶级,宗教,残障与否,甚至外貌等交织与重叠在一起发挥作用。因而,我们试图通过两个选定的具体的流行耽美文本进行分析,来去讨论阶级视角与阶层的分化区隔是如何被遮蔽在耽美爱情故事中。

晋江文学城,简称晋江,正式成立于2003年8月,目前已成为国内耽美写作与阅读最大、也最为重要的一个站点。近些年火爆的夏日限定耽改剧的原初文本,如《镇魂》(改编自Priest同名小说)和《陈情令》(改编自墨香铜臭《魔道祖师》),无一例外都源自晋江。本文选取的两部耽美作品木苏里《某某》(连载于2019年8-12月)和巫哲《撒野》(连载于2016年10月-2017年4月)分别位于晋江耽美作品积分排行榜的第3与第4位。截止到本文写作的2021年1月,两部作品的积分均超过200亿,同时木苏里与巫哲都是签约晋江、拥有超千亿积分的超级作者。根据晋江公布的作品积分算法,其参考的影响因素主要有两类,第一类直接与作品的受欢迎程度相关,包括平均字数的点击量,读者打分与读者评论数,作品与作者的收藏数等;第二类则与网站平台的管理有关,包括编辑推荐,违反平台规定如软/硬色情的黄牌与红牌扣分,作品是否为全部授权和作者是否为平台(长期)签约作者。由此可以发现,晋江耽美作品的积分排行,不仅反映的是某部作品的受欢迎程度,同时也是作为网站编辑筛选与管理之后的结果,还能够反映出晋江整体的耽美作品特征与生态。

接下来本文将具体展开讨论的两部作品,分别呈现出耽美故事关于阶级与阶层区隔的,典型与非典型的耽美叙事策略。然而,无论是典型的《某某》中可爱阔少爷与冷面穷小子,或是非典型的《撒野》中的两位“脱离”传统家庭,自力更生的强强CP,两者都以“爱”作为最高的权力话语,强行淡化和遮蔽了故事中存在的显性或隐性的阶层区隔问题。

《某某》:阔少爷x穷小子的经典CP

《某某》作为校园文,其所刻画的攻与受的人物形象与关系,十分典型,在其它众多耽美文中也很常见。故事主角之一,盛望,出生在一个颇为富庶的中产阶级家庭里,尽管母亲在他八岁时去世,但他跟着经商的父亲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盛望生活富裕且足够聪明,即便从外省高一转学到江苏重点高中的理科强化班,也能保持顶尖的成绩。同时,他性格乖巧讨喜,带着略话痨型人格的设定,让人很难不喜欢这个“自认很高贵的懒蛋小少爷”(来自作者木苏里文案描述)。

而相对应地,故事的另一主角江添,从小因父母离异,生活在老房子里,靠着邻居的照顾才得以勉强生活。后来他虽然被母亲接走,经济条件依然并不宽裕。在附中读书的时候,江添仍需要在教辅中心整理材料,赚取生活补贴。然而,小说的主题仅围绕着江添和盛望在校园学习和生活中逐渐累积的情愫展开为主题,把两人这样显著的阶层差异仅放置在背景中,并没有在文本中得到更为深入地展开。比如小说中盛望会使用PSP游戏机,还有包括新款手机、笔记本电脑、头戴式耳机等不少电子产品。相比之下,高中时代的江添则略显“拮据”,总是带着白色无线耳机,坐在飘窗上刷题或是兀自低头玩着手机。

微博网友@这手我不要了 根据小说《某某》所绘制的主角图

在《某某》一文的文本中,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说的因为经济资本(economic capital)的不同而造成的品味(taste)的差异与区隔(distinction)被刻意淡化和隐藏校园生活的想象中。一个显著的例子,可以从文中对盛望和江添形象的具体描写观察到这样的淡化和隐藏。无论是盛望还是江添,两人在小说中的典型形象是高度同质化的,都是白色的T恤或者白色的T恤外套着宽松的校服。比如盛望第一次见到江添:“他支着的手臂掩住了大半张脸,只能从间隙里看到下颔骨的线条。白色的圆领t恤裹出了肩背弓起的轮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A班的高中同学周末聚会时看到江添:“他们循声望去,就见街对面的地铁口旁站着一位高个男生,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不断吸引着路人的目光。”;和盛望被迫和江添分开后,思念他时“ 江添穿着宽大的T恤, 蓝白校服敞着前襟,袖子高高地撸到手肘, 屈着一条腿坐在飘窗上,塞了白色的无线耳机刷题”。

同样地,小说中对于盛望的衣着描写,出现最多地依然是白色T恤:“盛望套着外套站在那里,宽大的校服裹在白色T恤外,挽起的袖子堆叠出空空的褶皱,显出少年人抽条拔节时特有的高瘦单薄来。”;盛望与江添破镜重圆后的早上,被江添同事撞到时的盛望,“谁知开门就看见一个年轻帅哥穿着宽松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一脸懵圈地看着他”。

不难发现,作者对“简单与纯粹”的高中校园少年感与少年之爱的想象,总是围绕着白色T恤这一比喻。盛望在入职顶尖咨询公司后,虽然每日游走于与不同的社交场合,被打磨成为一位标准的职场经理人。但当他江添重逢之后,他便重获少年感,再次成为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 “望仔”。江添与盛望即使分别六年,重新相遇后仍然能立即确认彼此热烈的爱。这或许正如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中所声明的那样, “一种真正的爱,是一种持之以恒的胜利,不断地跨越空间、时间、世界所造成的障碍” 。然而,在《某某》中呈现的爱情书写,阶层的差异与区隔不是,或不仅仅是被爱情的力量所克服,而是在浪漫化的想象中被冲淡,遮蔽和取缔。

《撒野》:普通人的爱情故事?

在国内耽美社群的讨论里,有这样一种说法,“巫哲的文大部分都很穷”。这样的认知的背景是相对于原创耽美小说中的常常出现的“人均”霸道总裁,政商名流或影帝明星的人物设定。巫哲的《撒野》之所以被标记为“非典型”,也是因为这个故事中的两个主角顾飞与蒋丞都只是某小城里的普通青年,需要自力更生,也需要常常为钱和生计担忧。

《撒野》画册,图源见原图水印

顾飞与蒋丞两人都生活在现代家庭的范式之外。顾飞的爸爸常家暴,早些年因为酗酒溺死,而他的妈妈不经事故,时常为爱冲昏头脑,也不去负担养育家庭的责任。妹妹顾淼又因为小时候的家暴创伤,而患有严重的自闭症。这个‘‘家”’的主要收入都靠着顾飞经营小卖部和摄影的外快来维持。另一边,蒋丞在出生时被亲生父母送养,而因为长期的隔阂和矛盾,又被养父母退养。所以他独自一人来到生父李保国所在的小城,却发现生父酗酒,赌博还家暴。因而蒋丞之后选择在外租住,自力更生。

相比于《某某》的校园爱情罗曼史,《撒野》呈现的故事似乎更加“真实”。《撒野》带着残酷现实的影子,故事里的两个青年人,顾飞与蒋丞,都在认真而努力地生活着。但两位主角仍然是被作者创造的幸运眷顾着的。作为完全脱离家庭,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高中生,蒋丞借着自己的颜值资本获得了丁竹心网店模特的工作,之后才能有足够的金钱支付房租、学费和自己的生活费用。同样,凭借足够的天赋和努力,蒋丞才能从小城的普通高中考入R大法学院。在后面的故事中,顾淼的自闭症能有所好转,也正是因为蒋丞恰好认识心理学专业的研究生许行之,请来他来友情为顾淼做心理治疗。

尽管《撒野》的文本选择从更加现实的视角来书写蒋丞与顾飞的故事,这其中包括描绘了蒋丞如何超负荷地做多份家教和自学心理学知识以期能帮到顾淼,也包括顾飞因为顾淼病情严重不想拖累蒋丞而提出分手。即便如此,在这个关于两人如何努力且认真地爱和生活的故事,仍然包含了作者隐藏在两人爱的话语下的寄托,正如巫哲在全文最终完结时写下的句子“没有谁的生活会一直完美,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看着前方,满怀希望就会所向披靡”。社会生活的残酷性在《撒野》的故事中仍然被爱的力量所冲淡,看似无法克服和不可消弭的矛盾,作者通过增加的人物,如丁竹心、许行之,来化解看似无法克服和不可消弭的矛盾。

《撒野》画册。图源微博网友@啵唧一口旺仔

然而,《撒野》本身仍是一个未完成的故事。蒋丞在R大研究生毕业之后该何去何从,变成一个具有症候性的问题。假若蒋丞留在北京,他与顾飞的爱情该如何维系?是顾飞放弃小城中学教师的工作、到北京开始艰辛的“北漂”生活 ?还是两人异地,顾飞留在小城,而蒋丞则孤身一人在北京追逐一个不可捉摸的中产阶级的梦?或者,蒋丞回到小城,但小城有限的资源又如何能让接受过精英高等教育的蒋丞,把积累到的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转换为经济资本,来改善两人的生活质量?又或是,回归到“普通人的爱情故事”,两人在小城过着稳定而自足的生活,不追求更为富庶的生活。但这样所谓平凡生活的背后,是否又暗暗呼应了阶级固化的主题,所谓“寒门再难出贵子”?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是《撒野》的文本不曾也不欲处理的主题,因而这样更加残酷的重重现实只能隐身在蒋丞与顾飞之间真挚而汹涌的爱情叙事之中。由此也可以发见,耽美的爱情故事,并不试图处理阶级与阶层区隔的话题,而是将其隐藏与遮蔽在爱情的话语力量之下。其所欲传达的,或许仅仅是巴迪欧(2012)所说的爱情将偶然固定,而宣布为永恒的力量,就像在《撒野》第63章里顾飞发给蒋丞的短信:“一个眼神就到老”。

参考资料

[法]阿兰·巴迪欧著,邓刚译,《爱情的多重奏》,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Feng, J., 2013. Romancing the Internet: Consuming and Producing Chinese Web Romance. Leiden: Brill.

Hu, T., Wang, C.Y., 2020. Who is the Counterpublic? Bromance-as-Masquerade in Chinese Online Drama— S.C.I. Mystery. Television & New Media. https://doi.org/10.1177/1527476420937262

Yang, L., Xu, Y., 2017. Chinese Danmei Fandom and Cultural Globalization from Below. In Maud Lavin, Ling Yang, and Jamie Jing Zhao (eds), Boys’Love, Cosplay, and Androgynous Idols: Queer Fan Cultures in Mainland China, Hong Kong, and Taiwan.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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