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一顆水煮蛋#1.5:吃辣也是人際關係的問題
「我一直以爲你是要去嘗試看看什麼是勞動工作才選擇早餐店。」
「我也希望我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會跟你吐那麼多苦水了。」
「是嗎?」
「是啊。」
失業超過一個月後,對很多事情的要求都下降許多,口袋裡的零錢還可以再支撐大約半個月,在最後幾天雖然會很逼近極限,但至少不會餓到肚子。家裡的支持換了種形式存在,兩個弟弟在身邊,也都是每個月中就差不多把錢用光的人,因此不得不趕快找個工作,不能讓父母親擔心吶。
到那個時候許多事情就不是單純靠力氣就可以解決的了,即使寄出再多的履歷,摹寫了眾多的自傳,不斷客製化自己的過去,把每件經歷當作疊疊樂的某個組件,一下抽出,一下塞回去,最終的目標都是要讓它達到平衡的地步;然而每個人回傳的始終是顯得有些冷酷的無聲,就像是疊疊樂輪到他們了,既沒有抽出新的木塊,也沒有塞進去,他們只是隔著疊疊樂坐在你的對面,流露出的眼光隨著沈默的蔓延顯得更具批判性而已。
我忍不住想像他們臉上逐漸冒出,像是某種原本被冰凍的東西放在室溫時,逐漸融化、扭曲、歪斜,最終變得噁心的笑臉。
被死線一步一步逼近時,有許多事情會漸漸變得無所謂,放任自己消耗整個晚上在線上遊戲裡漫無目的地遊晃;花上長時間看早已熟悉的節目,連那個角色接下來要講什麼都可以跟著說出來。
麻煩死了。
到某個地步之後,就幾乎不要求什麼了,進入那樣的狀況大概是找到早餐店的工作前兩個禮拜。前一份工作的雜文大致上完成之後,玩了四五年的線上遊戲剛好推出新的改版。這個遊戲有個都不管以什麼角度而言都顯得奇怪的設定,它有一個嚴厲的橡皮擦,每一季結束時都會把所有玩家的角色丟到一個垃圾桶似的地方,那裡只有少數幾個人為了追求更高的目標而整理著世界的秩序,一個非常像是現實世界的地方。而為了體驗新一季的遊戲內容,玩家必須創建新的角色,在嶄新的世界從零開始。
沒有過去的資產、沒有已經成形的角色,留存下的是玩家自身的經驗和人際關係,那是被制約的從零開始,這個奇怪的特色成為這個遊戲非常吸引人的地方。
在那樣已經逐漸對社會中的眼光不以為意的狀況下,投入這樣的遊戲內容,一股腦地沈浸在裡面,除了每日早上收發幾封履歷的信件、隔個三四天針對居住環境的大掃除、偶爾播給家人的電話之外,就這樣沈溺進去,在那個時候似乎成為再正確不過的事。
***
「說到底,為什麼你會那麼頻繁地替換工作?別誤會噢,我沒有指責的意思,我在這點上也是跟你差不多的人,但是我有預感我們的原因會在根本上有所差距,因此我才會問這個問題。」
「知道這件事情有助於我們了解彼此嗎?我的意思是,工作這件事情,很多時候並不是可以由自己決定的吶,雖然被量化成一種可以以數據描述的行為,但是它仍舊是以人與人的關係為本質的事情。以人際關係的事情為目標開始想自己是怎麼做出這樣的行為的,終究會落入沒有任何告示,沒有任何圍欄,深不見底的深穴裡噢。你看,把某種對應關係想成『這是自己的問題』而不斷鑽牛角尖的人,不只你跟我而已,應該說,這個世界大部分的人不是會把這件事情歸類在自己的問題上,就是把這件事情歸類在別人的問題上,他們口口聲聲說著這是我們的問題,但是從他們提問的方式就已經歪斜了。
我不太去思考這種問題。」
「如果是跟人際關係有關的問題的話,就不去思考,這樣啊,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真的很麻煩啊,要跟沒有這樣想過的人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
「不過或許我能理解噢,就像是站在兩個世界,互相用對方不明白的語言向對方解釋自己為什麼要丟石頭過去似的。」
「麻煩死了。」
***
綜合「期待一個完整的下班時間可以利用」、「下午或晚上的時間可以兼差」與對「餐飲業一絲的好奇心」。應徵了一家離家騎車不到五分鐘的早餐店。
早餐店老闆是一位四十歲出頭的男子,有健身習慣,對健康飲食抱著一套自己的看法,毫無懷疑地確信生酮飲食就是飲食的終極方式。就算如此,小腹還是沒有辦法地冒了出來,對此他似乎也稍微感到尷尬,每一刻都很認真縮著小腹,挑衣服的時候也針對這個問題仔細篩選過。下半段有著直、斜條紋的T-shirt搭淺藍色直筒牛仔褲,剪裁良好的深色Polo衫配上燙的平整的素面素色短褲、有著大量紋路拼貼的花俏襯衫,大膽地搭配淺粉色的七分褲。
走進這樣的一家早餐店時,不得不對他產生著衣的品味大於對食物的品味的第一印象。
老闆其實是一個很拘謹的人。
那是一家轉手過的早餐店,較大的器具多是由原店家承接下來的,如冰箱、煎台、工作桌等等。店面本身被有條件地翻修過,牆面貼上了廉價的壁貼,壁貼本身的角落都捲起一小角,已經到會有頑皮的小孩刻意去撕看看的地步。用餐區分為室內和室外,就這點而言算是面積大的早餐店,室內椅子的椅面是塑膠麻一類的材質,因為長期作為瀝乾鍋子的支架而有明顯的水漬,室外的椅子則是用塑膠線一類的事物編織而成,纏綑在鐵架上的線已經因久曬而裂開,有些悲哀地垂掛在椅子的一側。靠著那樣的椅子吃飯時,不知道為什麼心情會變得有空隙,是既不舒服又不美觀的椅子。
煎台被置放在騎樓,與室外用餐區靠在一起,原店家留下的組合木構成的簡陋三層櫃仍放在煎台旁邊,最上面一層擺著外帶紙盒,中層擺放夾子、鍋鏟、蛋杯、大湯匙、油炸鍋匙這些用具,最下面則放著提早煮好分好的義大利麵和工廠現成的醬汁。包圍煎台的櫃子外側被貼上了與室內壁貼同樣色系,以可愛動物作為主題的壁貼,被油煙沒有救藥地沾染上一層慘敗的黃色。
從煎台處向店內延伸,依序是組裝食物的台子、將各個漢堡、厚片、飲料包裝進塑膠袋的櫃檯、收銀台,與這一流水線垂直的則是供各種雜務使用的三層白鐵工作桌和洗碗機。而平行流水線的則另外有一排三層組合木櫃子,最上層擺放飲料桶、咖啡機和各種紙杯;中層放著擺放著以最低限度整理好的用具;下層則放著各種調味料和醬料。
這一排流水線以一塊霧面的玻璃和室內用餐區隔開,他們時常提到過往的老舊早餐店,組裝的地方總是能被顧客一眼看光,這樣就算了,他們只要謹守清潔的標準和一些SOP,顧客對於早餐店的要求始終低迷。問題在於顧客的敵意。平日早晨努力起床後,雞皮疙瘩似的一股腦冒出來的煩躁感還沒有完全退去,邊看著手機上錯過的訊息和像是永遠拔不完的青春痘般的新聞,邊數著秒針。他們手臂交叉,眼神懷有敵意,尤其是對待這些忙碌著他們的早餐的人,他們懷著巨大的敵意。
於是他們幾乎把整修的費用都花在了這面牆上,隔起了巨大的霧面玻璃,讓購買早餐的人無法看到裡面在做些什麼,更重要的是,與早起的人們的敵意隔絕。
「廁所在哪裡呢?」
他低頭繼續趕著菜單,讓那不耐煩的中年女子多等了一分鐘後才舉起食指指向一角,「那邊,貼著熊的地方。」
「真是的,為什麼不貼廁所的標籤就好了。」不耐煩的中年女子不耐煩地嘟嚷。
他等女子走進廁所後喃喃。「說到底,那到底是熊還是水獺,沒人知道吶。」
「可是人際關係的問題,也必須要有『人際關係的問題的思考方式』對吧?」
「我不會說這是必須的。」
「為什麼。」
「『人際關係的問題的思考方式』在某些地方是不存在的,這樣講起來有點像是不存在是少數,是邊緣的;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這樣的思考方式反而是以不存在的方式被共同擁有的。」
「例如說?」
「例如說,我們根本沒有辦法知道對方真正的想法是什麼,即使對方告訴我們他的想法,我們這邊又可以確認她說的是真的嗎?這是第一層,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第二層是關於一個人是否可以真正認識自己這件事情。光是有這兩層,人類就醞釀了『探知人們心事』的方法的願望,上帝開始談論比你還要知道你這件事,算命的人開始搬弄各種無法被驗證的方法,不相信這些事物的人們開始自己禱告、自己算命,沒完沒了啊,這件事情。」
「所以根本是個死胡同。」
「完全的死胡同。」
「不過還是有必須面對這種問題的時候吧,必須好好地現實起來,像個專業的廚師來到荒島一樣,用手邊僅有的工具和不合格食材就要餵飽自己的時候吧。」
「例如說,瘋狂地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嗎?」
他忽然沈默不語,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皺皺的煙,把煙點起來,大力吸了一口。問我,要吃飯嗎?我點點頭後與他一起走出早餐店二樓的房間,走大約十分鐘的距離到了一家小吃店。
我點了一碗豬頭肉麵、貢丸湯,他點了麻醬麵加上兩匙辣醬,我們一起點了一盤滷味拼盤,裡面有豬耳朵、兩顆蛋、四片豆乾、三條海帶。他走到櫃檯又挖了三匙辣醬。
「不吃辣嗎?」
「不了。」
「吃辣一樣是人際關係的問題噢。」他把多舀的辣醬倒入麵裡。
「怎麼說。」我開始吃我的豬頭肉麵,油脂的量剛剛好。
「要是你也吃辣的話,我就可以把辣醬從上面完整地淋在滷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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