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創世記

當你真正學會做麵包時，你將成為一位創造生命的神祇。

你會用玻璃做的瓶子培育微小的酵母菌，直至它們發酵並開始繁殖。你小心翼翼地保持這一小團白色生命的健康，用精確的秤量出相等比例的麵粉和水餵養它。瓶體的刻度顯示酵母團的增長；隨著時間的推移，瓶子一點點被滿佈氣泡的柔軟機體充滿，透過玻璃看去如同清水中的海綿。從半掩的瓶口飄出發酵麵粉的香氣，一種新生命特有的氣味，使你想要把它吸收，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當玻璃瓶中的微小世界增長到了一個巔峰 — 在你的想像力中，或許微菌所構建的文明剛開始試圖理解封閉它們的那堵透明的牆 — 你便可以決定這個世界的命運。你可以選擇把瓶蓋旋緊後把容器置入冰箱，讓膨脹的白色菌團在寒冷中縮小並沈沈睡去。或者，你也可以選擇讓你創造的世界滿足它的使命，在你靈巧的手中轉換成香氣撲鼻的金黃色外殼和鬆軟的面瓤。

於是，你決定將你所創造的子民從玻璃的圍牆內釋放出來，把它們引入一個嶄新的空間，這個瀰漫著回憶和陽光的廚房。你希望溫暖的太陽使它們朦朧地意識到，在滋養它們的簡單的糖分子之外竟然存在著更加美好的事物。

你向瓷碗裡舀入足夠的麵粉，在中間撥開一個小坑，像往祭壇上擺放供品似地把軟糯的酵母團置入。你似乎聽到小小的細菌接觸到充足的養分時發出的歡呼聲，並感覺到它們蠢蠢欲動的繁殖慾望。於是，你在麵粉中灑入一小撮鹽以降低酵母細胞內的濕度，猶如雨神為了制約石器時代人類的繁衍而減少落下的雨量。隨後你注入小碗的清水，把這個粉狀的祭壇變成棉絮般的麵團，用手將它一疊再疊。此時，你掌中的一切都柔滑可塑，如同剛剛睡醒的孩子一般，充滿著活力和可能性。你把手指插入溫暖潮濕的球體，一疊，再疊。

隨之而來的是等待。對於你剛剛為生機勃勃的臣民所製造的嶄新世界來說，每個小時都長如一個世紀。這個不斷膨脹的白色球體安靜地躺在碗裡，每過兩百年被再次溫柔地揉疊成新的形態。如此重複三次以後，它將靜靜地回到碗中安睡長達二十個小時。對於其包裹的細小的生命，那或許意味著千年的和平；而你，做為一個神祇，創世後也需要休息。或許在漫漫長夜裡，你創造的世界已逐漸把你忘記 —— 由於你多時沒有重現，你打造的文明開始質疑你的存在，並以它們獨立摸索出的答案為傲。它們開始認為它們的存在並沒有終極的意義，並認為它們的繁衍生息似乎沒有理由中斷。它們自身之間的微小衝突和利害關係開始變成舞台的中心，並無視那些具備更廣闊的視野的思想者所發出的呼籲。而這一切發生的時候，你這位創世者正夢著自己內心深處的焦慮所化成的圖影，為自己與周邊的世界擦出的火花感到興奮或悲傷。

當冬日的餘暉再次灑在廚房的木桌上時，你手執一杯茶，啟動烤箱，開始預熱至最高的溫度—— 畢竟宇宙間每一個新的世界，都產生於熾熱。你將昨日精心製作的麵團從碗裡取出，它已經變得肥沃鬆軟，吸引你撩撥把玩。你阻止自己對它進行過度的干擾，把它安置在一塊灑滿麵粉的烘培紙上，用一塊茶巾把它蓋住，讓它進行最後的膨脹。

你吃力地取出巨大的鑄鐵荷蘭鍋，把它推入烤箱。承載你創造的世界化身為終極形態的容器，必須在高溫中預熱。當你感到額角泛出一層薄薄的汗水時，你快速地打開烤箱門，把鐵鍋撤出。你無視打開鍋蓋時撲面的熱浪，把橄欖油輕灑在鍋體之內，並輕輕地把麵團放在裡面。你的每個動作都必須十分精確敏捷，因為你不僅在烘培世間最滋潤身心的物質，更是在昇華一個獨特的世界。

被闔上蓋子的鐵鍋被再次放入烤箱，內部蒸汽的溫度驟然上升。你隱約感受到，你滋養的酵母在它們幾千年的微小歷史中所完成的一切，都在這時得以聚合—— 它們生產的二氧化碳和乙醇在麵團中形成美麗的氣孔，使它內部的蛋白質得以重新排列組合，呈現出一個嶄新的型態。

烘培時間結束之前的十五分鐘，你把鐵鍋的蓋子打開，眼看著麵包的外殼在無遮擋的高溫中漸漸泛出賞心悅目的金黃色。這是任何一個維度的神都無法抵禦的色彩，漫溢著朝氣與活力。你所創造的生命，終於在這個時刻實現了它被創造的意義，並超越了它自身的存在，與它一直依賴並改造的世界融為一體。

當這美妙的一刻過去後，你從烤箱中取出你的傑作，把金色的麵包轉移到鐵絲網架上晾涼。你從櫃子裡取出你喜愛的橄欖油，和黑胡椒研磨罐。

這時候，你不再是神，而是一位飢餓的凡人。

03/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