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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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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將酸變作甜的人生滋味──讀顧德莎四書

黃小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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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恬恬無聲的手

拗斷樹葉翁密的青春

只剩枯骨

聽候,雨水」

──顧德莎<洘旱的祈禱>



當我一口氣讀完顧二姊的自傳《說吧。記憶》之後,突然很想去淋一場雨,最好是在山裡,讓樹葉為我遮身,想痛快淋雨的莽撞與決絕,便會被山林的包容緩一緩。像時間包裹住青春的傷痛,有一天終於鼓起勇氣再打開,發現傷口癒合的地方有粉色新生的肉芽。這本《說吧。記憶》就是一個將酸澀苦鹹化作回甘悠長的人生之書,正因為「青春有淚,暮年方有餘潤」,作者不要我們為她嘆息,花了半輩子才明白的禮物,她只希望分享這趟人生旅程的收穫。

作為一名荒廢耕字的讀者,顧二姊的出現是提醒我勿忘初心,而我能回饋給作者最厚重的,就是以字相贈。以下我將以三個部分來讀顧德莎的創作。


一.是遲到也是來得恰恰好的創作者

2018年顧德莎以《驟雨之島》短篇小說集驚豔四方,是繼楊青矗《工廠女兒圈》相隔將近四十年後,再度有創作者以短篇小說集方式,聚焦在受時代影響的勞動階層上。《驟》一書選角範疇更為廣泛,從攤販、服飾店店長、新建屋銷售員、會計、診所醫生、台幹、民宿業者、工廠老闆,每一個角色都貼緊了這二十年來的產業變化。大時代下每一個人如同身處在土石流的震盪,載浮載沉,有人被浪淹沒,有人節節敗退,有人韌性堅強。超過三十歲的讀者勢必可以從書裡讀出時代的共鳴,彷若是身邊的親友發生過或聽過的真實故事一般。


書以載實記史,我認為此書於台灣小說史上一定會有其重要定位,顧德莎以中斷四十年後再度執筆的創作,一出手即擲地有聲,若說是期待,自然是希望作者能夠創作出更多作品,等了太久才等到這麼一本短篇小說集,不免可惜。然而我也認為《驟雨之島》是用她的半生整染、熨炙、裁製出來的書,不只是她在紡織業的長年觀察,也是她對人性的看透與沉澱,得到中年之後,甚至生病參破生命之後,才能獲得的一本書。這個時代也是得等候到今日,當世界工廠從台灣移轉至中國,再從中國移轉至東南亞之後,當繁華與激動都離我們已遠,我們才有餘韻來看待這本小說集的角色與情節。


如以時代感來標誌《驟》書,那麼我認為《說吧。記憶》會是嘉義地方書寫的一個重要紀錄。在各地興起地方學,要去翻找作家描繪地方風土的作品時,卻發現斷層嚴重,至少在嘉義是這個情況。早年的創作與鄉土寫實根連較深,如今時空轉變,描寫地方脈絡的作品較為稀少。《說吧。記憶》雖然是一本自傳,書中卻有三分之一篇章,近乎工筆地描寫了六零年代的嘉義市街與庶民生活,城裡有市場有眷村,若是要做為走讀老嘉義的索引也是足夠份量的。嘉義滋養了作者的童年生活,以一支筆留下老嘉義的場景也應是作者的回報吧!


二.把疼痛轉化的節制手法


「我以字代言,寫甲心驚胆嚇

為避免講了傷淺薄

希望筆意隨心

但是,想欲掩崁的白賊話

佇字的收尾

驚惶的必痕

是毋敢承認的

空喙,絲線一般

是往日,未斷

今日,猶原觸纏」

──顧德莎<海上書>


作者在詩中自白,如何表達情感讓她在字句裡猶豫不定,而且寫作一直讓她與往事糾纏。因為認識作者,我讀《驟雨之島》時不免猜測作者將自己的生命經驗投射在哪一個角色,哪一個句子上,但後來讀完自傳《說吧。記憶》,我才明白,顧二姊是所有的女性角色,是背負著喪父痛苦但不敢透露的女孩,是看著丈夫卻無從明白也無言以對的妻子,是不被愛的傷心女人,是在職場江湖裡步步為營的職員,是讓土石流一再衝擊又一再站起來的戰士。


不管是小說還是自傳,作者的情感表現手法都很節制,小說有許多篇章是透過自然意象或場景來帶過心裡場面的激動。比如<娜娃的小木屋>用了非常多的颱風真實新聞場景,一再一再地使用,讀起來並不容易,但我認為外在的風雨是表現了角色內在焦慮的投射,也可以說是命運與性格的雙向性。<驟雨>的最後重逢場景是下起一場大雷雨,內在也像是淋了一場雨。被雨衝擊的還有<六月雨>的最後自殺場景,在雨裡選擇撞火車自亡的工廠老闆。這些內在飽受痛苦掙扎的人們,作者並沒有用很多強烈情緒的字句來刻畫內在世界,反而以節制的筆法與自然的象徵物去寫。


讀完《說吧。記憶》也很明顯地感受到作者特意地克制對傷痛的刻畫,即便是再讓人心痛心疼的時刻,作者也選擇用成熟後的理解來轉圜那份疼痛。當小小年紀的顧德莎對著賭徒母親忍不住吼出,「你這樣像一個母親嗎?」招致而來的責罰與傷痛,讓書裡書外的人都忍不住想別過頭去不看。與母親的愛恨情仇,向來都是女性生命課題的源頭,作者不多描繪傷口的形狀,卻用很多篇幅談她對蛇的恐懼,轉一個彎,談生命裡的自卑情結。


自卑與母愛的匱乏,讓顧二姊的前半生充滿倔強的淚水,也是因為如此,作者極力去證明自己的能力,工作出色且毫無畏懼地四處闖蕩。等到蛇一再一再地侵擾夢境,現身預示死亡,才不能不看清楚身邊失去了什麼,這痛苦的根本源頭是什麼。看清楚不代表得寫清楚,畢竟人生滋味各人品嚐。而且人生的禮物是這樣的,你以為缺憾空虛的地方,它為你帶來許多創造物,沒有欲求也就沒有萬物。只是這些創造並不能滿足心裏真正的匱乏,除非我們正視那一尾蛇。



三.自然素材信手捻來


「佗一粒予日頭曝尚濟

佗一粒毋驚暗風冷冷仔吹

忍受日曝和風吹,將酸變作甜

是柑仔一生的宿題」

──顧德莎<柑仔園的勞動者>


並非只有小說使用自然譬喻,其實作者的第一本書是詩集《時間密碼》(獨立出版),第四本書也是詩集《我佇黃昏的水邊等你》(台語詩集),顧德莎的詩作大多以自然物或風雨比喻人生。以這首<柑仔園的勞動者>來說,水果經過風吹日曬,將酸變作甜的熟成過程,必須要分解澱粉,化作葡萄糖或蔗糖,如同人生必得要將歷經挑戰,面對內在的叩問,才能打開最後的禮物。柑仔一生的課題不正是我們活著的宿題嗎?


有人認為第一本書通常是暴露作者最原初的心理狀態,以此看《時間密碼》的確情感上是較為張顯外揚的,「那些如鱗片的記憶/直墬海底深處/最終我是否會如初生的魚/回到無鱗的年代」(<中年失憶>),以魚扣問記憶,如何能夠返回最初的童稚時光,回到無傷的天真。「事已過,境已遷/沒有遺忘的是緩慢的疼/覺識時卻總是恍惚/不確定痛是否真實存在/必要等到下雨的時候/水澆濕了瓦片/填滿裂隙/肉眼看不出的傷便被一一檢視了」(<老屋>),老屋要等到下雨漏水才能知道裂隙在哪裡,人的生命要等到不得不回望的時刻,才能看見那些不被看見的傷口。《時間密碼》一書有許多直白的追問與反芻,或可看作作者重拾創作,重新回憶往事所掀起的內心波瀾。

《我佇黃昏的水邊等你》這本台語詩集創作則是肩負復興母語與歌謠創作的使命之作,大量以自然景物入詩,光是以花命名的詩便有三十首之多,水的意象次之。風光水色,樹影花團,鄉村山林的風景一一被收納在詩句之內,成為詩集最重要的元素。詩的內涵也轉向探望眾生,從以景入情,轉為以情入景,景色成為主體,「水筆仔袂曉寫字/干單會曉照鏡/海水甘願做鏡/予樹仔袂孤單」(<鰲鼓溼地>),自然萬物彷若有情互相照應,也呼應了作者生命情調的轉化,恬淡自適,一如山水經典畫走筆大量留白。

而台語文發音的雅緻也使得這些自然場景更添緩慢恬靜的韻味,「所有的蓮花/攏佇芳氣散盡了後/結一個蓮蓬/有一粒蓮子/會惦惦等/等一千年」(<所有的蓮花攏佇暗暝離開水埤>),作者鑽研台語文才兩三年,卻能靈活運用台語八個音調押韻,讓詩回到詩歌的狀態,可以讀更可以唱,不只與合唱團合作,書的附錄還有歌譜。讓顧二姊心心念念的是台語文要往下扎根,頂著盛放後的病體,仍舊協助創立了《幼穎兒童台語文學》雜誌。蓮花盛放後,連氣味都不剩了,還有蓮子,只要種子不死,就有發芽的可能性。這是花,是生命,是台語文的期盼。

生命日漸消逝不足以讓她退卻,在每一天的風景裡,看雲聽雨等暗暝,她已看懂了生命運行的法則,雲消散了會成為草上的露水。「透早的雲有昨暝的相思/等日頭出來/收去予草仔/做露水」(<透早的雲>)只要相思在,意念在,能量不滅定律會讓愛與善一直都在。


--寫於2019/4/6 舊文重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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