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惘的网：第十一章 不讲武德

林培作为来研究组做独立研究项目的硕士，日常是不用在办公室办公的，办公室里也没有给他准备专属的办公桌。但是最近林培却像上班一样，天天一早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一直坐到半夜，除了上课基本不会离开。每天来了办公室，林培也不多说话，坐在姚乐背后的空桌子上，不是对着电脑一阵敲，就是咬着个笔杆埋头写写画画。他就那么坐了快一个星期，眉头一天比一天紧。周日一清早，姚乐到办公室来跑仿真，本以为会空无一人，却发现林培背对着她挺直坐着，如同老僧入定，而他面前电脑屏幕早就黑了。姚乐走过去想仔细看看，却发现林培双目空空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副看破了红尘的淡然。

姚乐推了推林培，林培空洞的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眶微微泛红，眼白隐约有几丝红血丝。

“你怎么了？”姚乐端详着他明显泛着疲惫的脸，“你不会在这通宵了吧？”

“嗯……”林培低低答了一声，鼻音很重。

姚乐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呀？”

“仿真跑不出来。闭环系统不稳定，输出一直是发散的。”林培的嗓音里有明显的嘶哑，嘴唇干得起皮，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喝水了。

姚乐说：“那也不至于为了这个不眠不休。你还没吃早饭吧？去买点东西吃，吃完我给你看看。”

林培似乎是坐得太久了有点不愿挪窝，姚乐只能把他从凳子上拽了起来，一路架到了学校的小超市里买了个三明治。两个人拿着三明治回到办公室，姚乐让林培坐在一边吃，自己则打开了林培的仿真程序和结果开始对比着看。从程序上来看，这个算法并不复杂，并不需要很高深的专业知识，作为一个时长一个学期的硕士独立研究项目的算法的确是非常合适的。林培本身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不知道他和这个程序已经磨了多久，姚乐除了改了几处编程格式的问题，对他的工作挑不出一点错。

林培嘴里叼着一片生菜叶，点着仿真结果图里的输出图对姚乐说：“你看吧，从第三步开始就不对，往后走这输出都要起飞了。”

姚乐左右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又说：“你把A教授那篇论文给我看看。”

林培在书包里掏了掏，掏出一叠打印的论文递给姚乐。打印论文的纸边角都起了毛，一看就被翻过很多遍。他又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了另一叠更厚的论文递给姚乐：“A教授和C教授这篇是讲这个算法在某个系统上的应用。我昨天还去找了A教授单独发的几篇专门讲算法的论文，都在这里了。”

姚乐接过论文，拿起A教授和C教授合发的那篇开始看起来。如果林培要用这个算法，这篇文章应该是最有参考价值的，毕竟这个应用系统和林培要做的那个应用系统有非常相似的性质，过去这两个领域的很多研究都会互相借鉴算法。她从自己椅子上拿起一个靠枕和一床小毯子递给林培：“你先去找个沙发躺一下，我看看这个论文。”

林培吃了东西又喝了一瓶热水，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脑子也清醒了。他自己一个人死磕了一个多星期，的确是时候停下来问问别人了。于是他接受了姚乐的好意，拎着枕头和毯子就出门去找沙发睡觉了。

林培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他回到实验室看到姚乐埋头在电脑上敲着什么。

“你找到问题了？”林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程序出了错，姚乐在帮他改程序。

“没有。”姚乐头也没抬，“所以我想复现一下他们的结果。”

林培仔细看了看姚乐的屏幕，果然不是他的程序。姚乐对着论文，输入着系统参数。输完参数，姚乐停下来，开始给林培讲解：“他们的结果用的是高精度模型，我肯定写不出来。但是我在文献里找到一个五阶模型，据说是他们那个高精度模型的简化，一些基本的性质非常近似，参数的转化公式也是现成的。我刚刚把这个五阶模型写好了，参数现在也填好了。你再给我一个小时，我把A教授的算法加上去，咱们就能看结果了。”

林培看着一脸认真的姚乐，心里一阵感动：“学姐，谢谢你。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姚乐笑笑，豪迈地在林培的背上一拍：“小子，乐姐给你贴个系统不发散符，保你今后系统永远不发散，仿真一次过。”

林培噗嗤一笑，心里那点酸酸的感觉此时都变成了忍俊不禁。双手合十对姚乐拜了拜：“谢乐姐开光。”

一个小时后，姚乐的程序写完了。她这时候突然很感激B教授，若不是每周给他跑那么多仿真，此时她也没法这么快就能复现这篇论文的结果。姚乐和林培期待地点击了开始仿真，几秒后电脑的风扇飞快地转起来，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发出一阵“嗡嗡”声，没一会儿风扇又停下来，屏幕上仿真图一张张地往外蹦。

仿真图全部画完，屏幕定在最后一张输出图上——发散的！只见图上的输出曲线先是跌跌撞撞地忽上忽下，在五千多步后开始勉强降落，却在一万多步后突然高起，一路直上青云，十万步后就增长到了10^81这样一个恐怖的数量级。姚乐和林培面面相觑，又对着输出图反复放大缩小了几次，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林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地从桌上拿起了那篇论文，指着论文的最后一页说：“乐姐，你看他们的输出图。他们只画到了一万两千步！”

姚乐起先以为发散是因为高精度模型和五阶近似模型的差别，正惆怅不知道怎么办。林培这一句话却像是一个炸雷，惊爆在她的脑海。她接过论文仔细一看，果然，输出图只画到了一万两千步，正是输出曲线接近最低点的地方。不仅如此，这个输出图纵轴用的还是log坐标，平白压缩了变化程度，让最开始那些忽上忽下的幅度看起来都小了许多，乍一看确实像是一个经过短暂的瞬态最终稳定收敛的正常结果。

不讲武德！

这下姚乐和林培都安静了。自己跑不出仿真这事虽然让人很受打击，但是发现两个功成名就的教授合作的论文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把发散的结果改造成了稳定的结果发表，却让人真正的伤心失落。对大多数刚进研究生院的学生来说，每每想到学术研究，心里都飘着许多多么高尚多么完美的粉红小泡泡，并为自己能踏入这个高尚完美的世界兴奋而惶恐，而这一刻，姚乐和林培心里的粉红小泡泡们被一根输出曲线轻而易举地扎破了，噗的一声碎成了一片水沫。

哎呦，真疼。

姚乐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了桌上另外几篇论文说：“我还是先看看本来的算法是怎样的吧。”

这一晚，两个人都留在办公室加班。姚乐闷声不响地一直在看论文，林培在一边做作业等着她。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可能是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闷闷的气息。

快到十点，姚乐终于抬起了头。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个虽然不想接受但并不意外的答案。似乎是几个小时过去，她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这个局面，心情反而比刚看到那个停在一万两千步的输出图时更平静。她点了点林培的桌子，笃定地说：“恐怕确实错了。”

林培呼出一口气，接着问：“你看出什么了？”

姚乐翻开一篇论文的第二页，指着证明说：“你看A教授这个算法本身的证明，它里面对应用的系统有三个假设，但是和C教授合发的这篇论文里的这个系统并不符合这第二个假设。咱们的这个系统也不符合这个假设。”

“所以这个算法在这两个系统上都不一定会收敛？”

“嗯，是，没有保证。运气好可能会收敛，但是看起来咱们可能真的运气不是很好。”

林培低下头，揉揉自己的眼睛。片刻后他大吼一声：“我的青春喂了狗啊！”

原因找到了，两个人很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对于两个刚刚进研究生院，还没太摸到学术的门道的学生来说，这个发现有点太重大了，需要睡一觉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打开办公室的门，两人却看到李明站在走廊的尽头。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衬衫西裤，脚上皮鞋锃亮，似乎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看到姚乐出来，李明朝这边走过来。他对姚乐说：“我看到你们办公室灯亮着，觉得可能是你在这里。”又转过头对林培说：“我找姚乐有点事，待会我可以送她回家。”

林培看看姚乐，看到她点了点头，便知趣地先走了。

李明看着林培走远，试探着问姚乐：“你新男朋友？”

姚乐皱了皱眉，回答：“不是。你有什么事吗？”

李明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边走边说吧。”

姚乐和李明并排往回走，李明说：“乐乐，咱们的事还可以再商量吗？我妈说只要我们结婚就好，不一定现在就结。但是D大的事我们都觉得挺好的，你不如再考虑考虑。”

姚乐回答他：“不考虑了。如果咱们谈了几年恋爱，水到渠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一定会考虑。但是现在才认识几个月就突然跟我说我今后的婚姻事业你们都帮我规划好了，我接受不了。”

李明本性确实不是个耐心而温柔的人，见姚乐不松口马上开始口不择言：“我就知道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都说了什么时候结婚可以谈。D大的事我家有门路，不然也不可能给你这个保证。你要是一点门路都没有，D大那样的学校也是很难进去的。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好歹？”

对于自己有没有玩弄李明的感情这事儿姚乐已经不太想讨论了，也许她确实没有那么喜欢李明，但是那时的她的确是真心实意选择李明的，她抱着稳定下来的心情，不求有段惊天动地、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求有个贴心知己的爱人，互相尊重，相伴一生。

姚乐转过脸看着李明：“我不会任由谁来决定我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为了谁改变我的人生轨迹，那只能是出于我的心甘情愿。而你我之间的情分还不足以让我这么做。”

李明的脸上显出了一点嫌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看看你之前都谈过多少段恋爱？你这样的女生，根本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对爱情从来不会认真专一。你也不想想，有多少男生可以接受你这样的过去？”

这一段话彻底让姚乐恼了。这已经不是一段可以寥寥几句打发的求和对话了，她得为自己的尊严而战。她郑重地说：“我当然也想初恋就白头到老，也想拥有一段从一而终的佳话。但佳话是给别人传诵的，对于我自己来说，每天和谁在一起，过得是否快乐而心安才更重要。我不会为了成全一段佳话就委屈在一段错误的爱情中，勉强自己与一个错误的人厮守一生。所以爱情来了我会投入，但是如果爱情走了或者变质了，或者我发现曾经的我判断错了，我也会走得毫不犹豫。李明，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我想要一个从心底里尊重我的人，这个人不会不和我商量就帮我做决定，不会把我像个商品一样和其他商品放在一起竞价排名，更不会知道一点我的过去就轻易地觉得我谈过几段恋爱所以对爱情只是玩玩而已。”

姚乐这一段话说得认真而动情，连李明都有点被吓到了。姚乐平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李明说这几句话也只是想让她产生些羞愧心理，再趁机说自己对此不在意让她因感激而和自己复合，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激怒了她。原先准备的几段强调自己大度宽容的说辞此时被彻底堵得开不了口，李明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救场的话，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姚乐看着李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知道了对方刚刚那些话也不过是想耍几个幼稚的小手段来求自己复合。她看着这个短暂的前男友，顿时竟有点恨铁不成钢。她并不想为难李明，况且这一天她刚刚经历了对完美学术界的幻想的小小破灭，突然对人世产生了更多慈悲。

她看了看半条街外自己的出租屋，孙明珏的屋子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我快到了，就送到这里吧。晚安。”姚乐快步向家门走去，她很想念自己粉色的小被子，想把自己裹起来长长地睡一觉。林培作为来研究组做独立研究项目的硕士，日常是不用在办公室办公的，办公室里也没有给他准备专属的办公桌。但是最近林培却像上班一样，天天一早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一直坐到半夜，除了上课基本不会离开。每天来了办公室，林培也不多说话，坐在姚乐背后的空桌子上，不是对着电脑一阵敲，就是咬着个笔杆埋头写写画画。他就那么坐了快一个星期，眉头一天比一天紧。周日一清早，姚乐到办公室来跑仿真，本以为会空无一人，却发现林培背对着她挺直坐着，如同老僧入定，而他面前电脑屏幕早就黑了。姚乐走过去想仔细看看，却发现林培双目空空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副看破了红尘的淡然。

姚乐推了推林培，林培空洞的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眶微微泛红，眼白隐约有几丝红血丝。

“你怎么了？”姚乐端详着他明显泛着疲惫的脸，“你不会在这通宵了吧？”

“嗯……”林培低低答了一声，鼻音很重。

姚乐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呀？”

“仿真跑不出来。闭环系统不稳定，输出一直是发散的。”林培的嗓音里有明显的嘶哑，嘴唇干得起皮，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喝水了。

姚乐说：“那也不至于为了这个不眠不休。你还没吃早饭吧？去买点东西吃，吃完我给你看看。”

林培似乎是坐得太久了有点不愿挪窝，姚乐只能把他从凳子上拽了起来，一路架到了学校的小超市里买了个三明治。两个人拿着三明治回到办公室，姚乐让林培坐在一边吃，自己则打开了林培的仿真程序和结果开始对比着看。从程序上来看，这个算法并不复杂，并不需要很高深的专业知识，作为一个时长一个学期的硕士独立研究项目的算法的确是非常合适的。林培本身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不知道他和这个程序已经磨了多久，姚乐除了改了几处编程格式的问题，对他的工作挑不出一点错。

林培嘴里叼着一片生菜叶，点着仿真结果图里的输出图对姚乐说：“你看吧，从第三步开始就不对，往后走这输出都要起飞了。”

姚乐左右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又说：“你把A教授那篇论文给我看看。”

林培在书包里掏了掏，掏出一叠打印的论文递给姚乐。打印论文的纸边角都起了毛，一看就被翻过很多遍。他又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了另一叠更厚的论文递给姚乐：“A教授和C教授这篇是讲这个算法在某个系统上的应用。我昨天还去找了A教授单独发的几篇专门讲算法的论文，都在这里了。”

姚乐接过论文，拿起A教授和C教授合发的那篇开始看起来。如果林培要用这个算法，这篇文章应该是最有参考价值的，毕竟这个应用系统和林培要做的那个应用系统有非常相似的性质，过去这两个领域的很多研究都会互相借鉴算法。她从自己椅子上拿起一个靠枕和一床小毯子递给林培：“你先去找个沙发躺一下，我看看这个论文。”

林培吃了东西又喝了一瓶热水，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脑子也清醒了。他自己一个人死磕了一个多星期，的确是时候停下来问问别人了。于是他接受了姚乐的好意，拎着枕头和毯子就出门去找沙发睡觉了。

林培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他回到实验室看到姚乐埋头在电脑上敲着什么。

“你找到问题了？”林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程序出了错，姚乐在帮他改程序。

“没有。”姚乐头也没抬，“所以我想复现一下他们的结果。”

林培仔细看了看姚乐的屏幕，果然不是他的程序。姚乐对着论文，输入着系统参数。输完参数，姚乐停下来，开始给林培讲解：“他们的结果用的是高精度模型，我肯定写不出来。但是我在文献里找到一个五阶模型，据说是他们那个高精度模型的简化，一些基本的性质非常近似，参数的转化公式也是现成的。我刚刚把这个五阶模型写好了，参数现在也填好了。你再给我一个小时，我把A教授的算法加上去，咱们就能看结果了。”

林培看着一脸认真的姚乐，心里一阵感动：“学姐，谢谢你。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姚乐笑笑，豪迈地在林培的背上一拍：“小子，乐姐给你贴个系统不发散符，保你今后系统永远不发散，仿真一次过。”

林培噗嗤一笑，心里那点酸酸的感觉此时都变成了忍俊不禁。双手合十对姚乐拜了拜：“谢乐姐开光。”

一个小时后，姚乐的程序写完了。她这时候突然很感激B教授，若不是每周给他跑那么多仿真，此时她也没法这么快就能复现这篇论文的结果。姚乐和林培期待地点击了开始仿真，几秒后电脑的风扇飞快地转起来，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发出一阵“嗡嗡”声，没一会儿风扇又停下来，屏幕上仿真图一张张地往外蹦。

仿真图全部画完，屏幕定在最后一张输出图上——发散的！只见图上的输出曲线先是跌跌撞撞地忽上忽下，在五千多步后开始勉强降落，却在一万多步后突然高起，一路直上青云，十万步后就增长到了10^81这样一个恐怖的数量级。姚乐和林培面面相觑，又对着输出图反复放大缩小了几次，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林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地从桌上拿起了那篇论文，指着论文的最后一页说：“乐姐，你看他们的输出图。他们只画到了一万两千步！”

姚乐起先以为发散是因为高精度模型和五阶近似模型的差别，正惆怅不知道怎么办。林培这一句话却像是一个炸雷，惊爆在她的脑海。她接过论文仔细一看，果然，输出图只画到了一万两千步，正是输出曲线接近最低点的地方。不仅如此，这个输出图纵轴用的还是log坐标，平白压缩了变化程度，让最开始那些忽上忽下的幅度看起来都小了许多，乍一看确实像是一个经过短暂的瞬态最终稳定收敛的正常结果。

不讲武德！

这下姚乐和林培都安静了。自己跑不出仿真这事虽然让人很受打击，但是发现两个功成名就的教授合作的论文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把发散的结果改造成了稳定的结果发表，却让人真正的伤心失落。对大多数刚进研究生院的学生来说，每每想到学术研究，心里都飘着许多多么高尚多么完美的粉红小泡泡，并为自己能踏入这个高尚完美的世界兴奋而惶恐，而这一刻，姚乐和林培心里的粉红小泡泡们被一根输出曲线轻而易举地扎破了，噗的一声碎成了一片水沫。

哎呦，真疼。

姚乐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了桌上另外几篇论文说：“我还是先看看本来的算法是怎样的吧。”

这一晚，两个人都留在办公室加班。姚乐闷声不响地一直在看论文，林培在一边做作业等着她。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可能是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闷闷的气息。

快到十点，姚乐终于抬起了头。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个虽然不想接受但并不意外的答案。似乎是几个小时过去，她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这个局面，心情反而比刚看到那个停在一万两千步的输出图时更平静。她点了点林培的桌子，笃定地说：“恐怕确实错了。”

林培呼出一口气，接着问：“你看出什么了？”

姚乐翻开一篇论文的第二页，指着证明说：“你看A教授这个算法本身的证明，它里面对应用的系统有三个假设，但是和C教授合发的这篇论文里的这个系统并不符合这第二个假设。咱们的这个系统也不符合这个假设。”

“所以这个算法在这两个系统上都不一定会收敛？”

“嗯，是，没有保证。运气好可能会收敛，但是看起来咱们可能真的运气不是很好。”

林培低下头，揉揉自己的眼睛。片刻后他大吼一声：“我的青春喂了狗啊！”

原因找到了，两个人很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对于两个刚刚进研究生院，还没太摸到学术的门道的学生来说，这个发现有点太重大了，需要睡一觉再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打开办公室的门，两人却看到李明站在走廊的尽头。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衬衫西裤，脚上皮鞋锃亮，似乎是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看到姚乐出来，李明朝这边走过来。他对姚乐说：“我看到你们办公室灯亮着，觉得可能是你在这里。”又转过头对林培说：“我找姚乐有点事，待会我可以送她回家。”

林培看看姚乐，看到她点了点头，便知趣地先走了。

李明看着林培走远，试探着问姚乐：“你新男朋友？”

姚乐皱了皱眉，回答：“不是。你有什么事吗？”

李明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边走边说吧。”

姚乐和李明并排往回走，李明说：“乐乐，咱们的事还可以再商量吗？我妈说只要我们结婚就好，不一定现在就结。但是D大的事我们都觉得挺好的，你不如再考虑考虑。”

姚乐回答他：“不考虑了。如果咱们谈了几年恋爱，水到渠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一定会考虑。但是现在才认识几个月就突然跟我说我今后的婚姻事业你们都帮我规划好了，我接受不了。”

李明本性确实不是个耐心而温柔的人，见姚乐不松口马上开始口不择言：“我就知道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都说了什么时候结婚可以谈。D大的事我家有门路，不然也不可能给你这个保证。你要是一点门路都没有，D大那样的学校也是很难进去的。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好歹？”

对于自己有没有玩弄李明的感情这事儿姚乐已经不太想讨论了，也许她确实没有那么喜欢李明，但是那时的她的确是真心实意选择李明的，她抱着稳定下来的心情，不求有段惊天动地、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求有个贴心知己的爱人，互相尊重，相伴一生。

姚乐转过脸看着李明：“我不会任由谁来决定我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为了谁改变我的人生轨迹，那只能是出于我的心甘情愿。而你我之间的情分还不足以让我这么做。”

李明的脸上显出了一点嫌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看看你之前都谈过多少段恋爱？你这样的女生，根本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对爱情从来不会认真专一。你也不想想，有多少男生可以接受你这样的过去？”

这一段话彻底让姚乐恼了。这已经不是一段可以寥寥几句打发的求和对话了，她得为自己的尊严而战。她郑重地说：“我当然也想初恋就白头到老，也想拥有一段从一而终的佳话。但佳话是给别人传诵的，对于我自己来说，每天和谁在一起，过得是否快乐而心安才更重要。我不会为了成全一段佳话就委屈在一段错误的爱情中，勉强自己与一个错误的人厮守一生。所以爱情来了我会投入，但是如果爱情走了或者变质了，或者我发现曾经的我判断错了，我也会走得毫不犹豫。李明，我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我想要一个从心底里尊重我的人，这个人不会不和我商量就帮我做决定，不会把我像个商品一样和其他商品放在一起竞价排名，更不会知道一点我的过去就轻易地觉得我谈过几段恋爱所以对爱情只是玩玩而已。”

姚乐这一段话说得认真而动情，连李明都有点被吓到了。姚乐平时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李明说这几句话也只是想让她产生些羞愧心理，再趁机说自己对此不在意让她因感激而和自己复合，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激怒了她。原先准备的几段强调自己大度宽容的说辞此时被彻底堵得开不了口，李明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救场的话，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姚乐看着李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知道了对方刚刚那些话也不过是想耍几个幼稚的小手段来求自己复合。她看着这个短暂的前男友，顿时竟有点恨铁不成钢。她并不想为难李明，况且这一天她刚刚经历了对完美学术界的幻想的小小破灭，突然对人世产生了更多慈悲。

她看了看半条街外自己的出租屋，孙明珏的屋子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我快到了，就送到这里吧。晚安。”姚乐快步向家门走去，她很想念自己粉色的小被子，想把自己裹起来长长地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