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水的日子裡
這是我第三次看著水流將大桶子充盈。
說是大桶子,倒也不是。我拿了個洗衣籃,套上塑膠袋,四周夾一夾,成了臨時大水桶。於是純白的外皮,混以淡藍的內裡,成為了乾旱時期我滿盈思緒的鴆。這樣一桶水半桶水,是我的鴆。水無毒,桶也無毒。只是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會不會有一天我忘記了我活著的時代應該是什麼樣子──這樣懼怕回到原始社會的心理,是我生活中的毒。
當我將水流注入,看著水光漾蕩,我總以為我正在池水裡。像是某一年的夏天。不缺水的時節,能聽見龍舟上的舵手吶喊,能看見家中女性換季洗曬。今年的我,提早感到了烈日炙烤大地的高溫,路上連一滴落在地上的水漬都難以看見。
乾旱的日子裡,我的思緒變得滴滴答答。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總是在計算,今天是停水的第幾天?我的日子裡再無日期,只有「停水第一、第二天」、「供水第一天、第二天」。滴滴答答,像是數著日子,懷抱期望,而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盡頭。我的活動路線裡,加註了好多取水站標地。滴滴答答,正如待轉時車上響起的警示音,等等我便要路邊臨時停放,取足水才回家。我放著雷雨聲音檔,用淅瀝嘩啦轟隆作響演去腦中的滴答聲,試圖安慰自己南風吹起的日子將要來臨。
其實停水還是有水的──如果住的正好是有水塔的房子。只是水流越來越小,有時候連啟動熱水器都不能夠。一次,兩次,我反覆算著日子儲水。我趕在停水前一天將洗衣服、地面清潔。再儲水。然後熬兩三天。這兩三天,克制地用水,我幾乎無法相信我以前居然用乾淨的水沖馬桶。那可是自來水廠的乾淨水啊!用洗衣水沖馬桶足矣,何以如此浪費資源,竟然用乾淨水只為沖走穢物?生活中的穢物,居然要我們用這麼大的力氣跟資源去驅離嗎?
曾經我住在溫暖潮濕的地方。每到春夏交際,風一吹來整面牆都是海水的氣味。我總是告訴自己,這是旅行的季節啊。也真的有幾次,我背上背包,到訪了黃金海岸藍色公路跟羊腸小徑。我曾經看過在雲霧中的村落,那裡什麼建築都小小的,只有紀念碑特大。在山嵐繚繞的地方不缺水吧?不,雲霧中的村落非常缺水。水總是往下流,一落在高山的土地上便直流向海。雨若輕柔,那便化為牆上一灘又一灘的壁癌。坑坑巴巴,吹一口氣便要起霉。雨若暴烈,伴隨強風,那便化為將土地帶走、家園盡毀的土石流。
在山裡,要用水得去溪邊引水。而沒能躲過溫室效應的半山腰,雲霧逐漸遠去,茶樹難耐烈日,茶農不得不開水車運水到山上澆茶樹,卻也明白,茶葉再也無法像以往品質那麼好了。往下掘井吧?山裡不比平地啊。掘井往往比平地掘得更深,卻也還是比平地更難觸碰地下水層。而一掘井,又要擔心是不是破壞地層。山裡頭的清閒往往伴隨著生活不容易。
在枯水時期,我連呼吸,鼻孔裡都充滿烈日的暴躁。乾,熱,辣,疼,手一摸,便是老樹皮一般的皮膚。我尋找了先民記憶中的乾旱。泰雅族、鄒族、布農族勇士射下太陽,卑南族的孩子在乾旱時期為了取水迷路,走到人神界相通的隧道裡頭而帶回了種子。原來這片土地不只洪水怒發,烈日也曾在人們心中留下渴水的記憶。
停水的日子裡,體感時間不得不改變。我總感嘆著快,又唉嘆著慢。時針和分針像是在告誡我,該為日常生活做準備了。滴─滴─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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