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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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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是工具,她才是目的

小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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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化妆是值得尝试的选项,挪用这个工具并重新定义它,也是。

本文为“不止身体”专栏文章之一,本文首发于beU Official。

我第一次意识到化妆的力量,是在大二的某天晚上。那是接近元旦的某一天,本科期间和我关系极好的一个女生朋友给我准备了礼物,于是我们约好在校门口见面。

见面的那一刻,我愣了一下——她化妆了。即使在路灯下,我也辨识出了粉底、腮红、眼线和口红,搭配在一起恰到好处,很漂亮。而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化妆的样子,是因为此前我们从未有过和化妆相关的聊天,是因为我本以为她会在尝试化妆前和我聊聊,是因为从大一开始我就不断看到身边的女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变得“妆容精致”,是因为好像一夜之间所有女生都开始化妆了,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心照不宣的过程是如何沉默但默契地发生的,是因为当朋友化着妆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被落下了”的感觉

那天我们简单说了两句话就拥抱道别了,但看到朋友的脸的那一刻我产生的惊讶、困惑、委屈,甚至还有嫉妒,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惊讶于她第一次化妆妆容就看起来如此自然和毫不费力,困惑于她到底什么时候决定要化妆的,委屈于为什么我们聊天地间的一切但却从未聊过是否要给自己的脸再加一层皮肤,嫉妒于她似乎已经不再犹豫于“是否要化妆”而是直接实践了但我对此还没有自己的答案。

这次见面让“要不要化妆”的迷雾在我的心里愈发混沌。如果我的同龄人都开始做这件事,如果我亲近的朋友也加入了,那么我呢?我是否也该开始学习妆容的分类、省吃俭用购置瓶瓶罐罐,并努力跟上最潮流的眼线勾法和腮红色号?

我不知道。

但在那之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我确实也加入了这个同辈压力极大的过程,化妆在我这里逐渐成为了一个见人前的必要步骤。

《听见她说》截图

本科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实习,带着对大城市的精致预设,我对自己实施着严格的外貌要求:即使每天通勤3小时+,我也会带妆上班。因此,我需要6点起床,需要不断学习和练习快速上妆的技巧,需要考虑除了妆效之外戴哪个耳环更好看穿哪双鞋更搭配......与此同时,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化妆就没办法出门的焦虑,即使化了妆我也会随身揣一个小镜子时不时拿出来check自己的脸的状态,而当加班到半夜回家即刻躺倒但想到还没卸妆又必须爬起来洗脸......很累。

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当时我的工作并不是对外貌有强制要求的行业或需要时刻保持得体的大厂,我的同事人数很少只有个位数,她们都是随和亲切在我遇到问题时会主动帮忙的女生,她们当中也有人从不化妆。

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但我还是这样过了小半年。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那时候我在自愿服美役,而这并不是一个全然轻松的过程。难怪我会希望我的朋友在决定开始化妆前能提前告知我与我讨论这个决定,而当时她(或其她人)没有及时向我伸出手也确实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读到一篇名为《顺应与抗争:当代女大学生化妆意义研究》的论文,里面提到“女大学生的化妆行为常由生命历程中参照群体的改变而开始,具有成人礼的意涵”。

初读这句话时我感到一阵晕眩:原来如此,我们只是想要用一种显性的方式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而在女孩们摇摆于合群和个性的后青春期,化妆正是这个对女性外貌有着特殊需求的社会递上来的双刃剑。女孩们在浪潮中被轻轻一推,来不及思考清楚就接下了这把用以雕琢自己的武器。所以我的朋友,她当时应该也有彷徨,也曾感觉到过辛苦吧。

《听见她说》截图

在思考化妆的意义时,我常会让我想起一本书《美丽的标价:模特行业的规则》,这本书揭示了模特这个和所谓美役共生的行业中的性别枷锁。

作者Ashley Mears在攻读社会学前曾当过5年的模特,当模特曾是她从13岁第一次看到妈妈带回家的模特杂志时就种下的梦想。

和Mears一样,年轻女孩怀着憧憬进入模特行业,她们的外貌和身体却被策略性地利用。她们付出巨额的生理和心理成本,依然免不了被转化为商业资源和性资源的命运——5年的模特生涯不像Mears小时候期待的那样光鲜亮丽,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用“美丽的标价”来作为这本书的标题。

《美丽的标价》作者Ashley Mears给一席录制的远程演讲视频截图

而在浪潮里下意识握住化妆这把双刃剑的女孩们,付出的也是与模特行业本质上无甚不同的代价

你一定看过那种热门视频,标题是“男生出门VS女生出门”,女生要从前一晚就准备起,洗澡除毛修眉擦身体乳,再来面膜面霜眼霜,第二天一早再洗一个澡,接下来才刚刚进入正式的化妆流程:化妆水、乳液、bb霜、粉底、腮红、眼影、眉毛、高光、口红、定妆喷雾(如果顺序不对也不用纠正我)......而对比之下,男生睡到出门前5分钟,醒来闻一闻地上没洗的袜子,如果还不太臭就可以穿上出门。

有一些这类视频还会在字幕里同时计算这个过程中时间精力金钱的对比,而毫无疑问一定是女生那边的天平被重重地压了下去。公众号RealCoolGirl曾经发过一篇计算女生到底在化妆品上花费多少钱的文章,得到的数值是“一个月701.5元人民币”。我想,这对很多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字。而且换算一下,也够分期换个新手机了?

网络上随手就能搜到的男女出门对比视频之一

几年前,我在一个做性教育科普的公司实习,我们的后台常常收到这样的提问和顾虑:

“姐妹们,你们做爱前会卸妆吗?”
“明天第一次,担心卸了妆他会不喜欢我”
......

这样的心理重担,是习惯或依赖化妆后很多女生都需要不断与之周旋的,这也是化妆这把双刃剑的另一重标价

2016年,美国歌手Alicia Keys在线上杂志Lenny的来信栏发表了不化妆宣言,这篇宣言在2017年以(是时候卸下假面了)”的标题重新发布,

她写道:

Every time I left the house, I would be worried if I didn’t put on makeup: What if someone wanted a picture?? What if they POSTED it??? These were the insecure, superficial, but honest thoughts I was thinking. And all of it, one way or another, was based too much on what other people thought of me......I don’t want to cover up anymore. Not my face, not my mind, 
not my soul, not my thoughts, not my dreams, not my struggles, not my emotional growth. Nothing.
每一次我走出屋子,我都会担心如果我没有化妆却被拍到,担心如果拍照者发布了我没化妆的照片该怎么办——我就是会有这样不安全、肤浅但真实的想法。所有这些,无论怎样,都是基于别人对我的看法......我不想再掩藏自己了,不想再掩藏我的脸,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想法,我的梦想,我的挣扎,我的情感征程。我什么都不想再掩藏了。

Alicia在其中表达的关于化妆的焦虑和挣扎,暗合了Mears在《美丽的标价中》的观点:被规范的“美丽”的背面,是美作为一种等级体系的痛苦。

Alicia Keys的2015和2016对比照,©️BuzzFeed

正是Alicia公开拒绝“美丽的标价”的宣言,受到她的鼓励,更多女性加入了对#nomakeupmovement(不化妆运动)的参与和支持。

类似的反抗在东亚社会也出现了,韩国女性在Instagram上发起了#escapethecroset(逃脱塑身衣)的倡导,鼓励苦化妆已久的女生砸烂化妆品,晒出素颜或不顺应主流审美的日常照片。虽然她们的帖子下面常常会收到恶评和诅咒,但也会涌现很多支持和鼓励,越来越多的韩国女性直接地表达“我不漂亮,但我不为此感到抱歉”。

新的浪潮出现了。

曾经为了化妆而自我压榨,牺牲了太多懒觉、金钱,随时随地紧绷、焦虑的我,花了好些时间来认清化妆中的自欺和自伤成分。也在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再化过妆。

但许久没触碰化妆品之后,我又有幸有过一次非常愉快的化妆经历:那是2019年的万圣节,朋友约我一起去买cosplay的彩妆。那段时间,电影《小丑》在全球走红,于是我们买了红白蓝三色,回家后给对方的脸上抹遍纯白的底色,再添上蓝色眉毛、红色眼影和撕裂的嘴唇。

接着,我们一行四人在墨尔本街头游荡,时不时会有路人对着我们发出“呜呼”的招呼,还有人会直接隔街冲我们喊“hey, Jokers!” 我们走走停停,喝酒,闲聊,反复过同一个红绿灯,为对方愚蠢的玩笑在街边捧腹,很晚才回家。

那天,我体验到了“妆容作为创作,自我作为画布”的实感。虽然我并没有因此重新开始化妆,但正是这次“把化妆当作在自己脸上作画”的经历,让我打开了思路。

化着妆小丑装的我在电车上

我开始注意到更多人挪用化妆这个所谓的美役工具的尝试:ta们通过把自己的脸和身体涂抹成鲜艳、狰狞、冲撞、疯狂,甚至带血的样子,来挑战刻板单一的关于美的定义。拒绝化妆是值得尝试的选项,挪用这个工具并重新定义它,也是

关于挪用和重新定义,一位名叫Keyaira Kelly的女孩的自白从另一个角度启发了我。她直言Alicia Keys的不化妆运动不是她的运动,因为作为一个常年受到慢性湿疹困扰的人,她正是在使用了化妆品之后才敢于在夏天脱下闷热的长裤尝试更舒适轻盈的打扮。

Kelly写道:

Makeup is not always about vanity or glam, sometimes it’s about emotional survival......
Now, I’m not here to knock Alicia's progression, nor her struggle. If she is in a place where she feels the freedom to have a fresh face, kudos to her. All of our journeys to self-love are paved so differently, and I can never shame another woman for her ‘aha’ moment......Makeup can be another vessel to feel more connected to yourself, 
and therefore feel more free.
化妆品并不总是关于虚荣或华丽,有时它关乎情感的幸存......我不会否认Alicia的进步或挣扎,如果她觉得(不化妆)是她拥有崭新的面孔的方式,我为她赞贺。(但)所有人的自爱之旅是以不同的方式铺就的,我永远不会因另一个女人的“啊哈”时刻而(对自己没有这样的时刻)感到羞愧......化妆也可以是让你感到和自己更亲密的工具,你也会因此感到更自由。

Kelly的自白很像一场迟来的朋友交心。她向我袒露自己的脆弱和欲望,告诉我为什么她选择化妆,以及诚实地表达她(至少目前还是)需要化妆品——这样的坦率和勇敢并不亚于Alicia。

她也push我去思考更多。在读到这篇自白前,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我们脑中的“不化妆”指的是暴露出了黑眼圈、皱纹、痘痘、毛孔、汗毛的比化了妆看起来整体气色差了一些的脸。

但这对Kelly们来说没这么简单。不妨问问自己,带有伤疤的,被灼烧过的,或并不完整的脸,我们真的对ta们一视同仁吗?我们身边是否有人和Kelly一样因各种缘故而有着显于面部的症状而这长久地困扰着ta?如果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脸呢?

人的脸是身体的一部分,是皮肤是肉,会受基因影响而产生多元的发育结果,也有可能遭遇不测、生病或被伤害。我们是否可以想象更多关于脸的颜色、样貌、状态或布局?是否可以想象拥有某张脸的人的具体遭遇和感受?是否愿意接受即使ta们遭遇相近但感受可能不尽相同?

如果世界尚不能对每一张脸一视同仁,那有人出于自我保护或任何别的理由来修饰自己的面庞,这也值得去给予理解吧

我们都知道 Our bodies are a battleground(女性的身体是一个战场),我们也知道这场battle尚未停止,有可能永不停止。它像浪潮一样,起起伏伏,来来回回。它会在你的或我的脸上、身上显形,也会不断孕育新的浪潮一次次冲刷顽固的思想磐石。只是,希望在浪潮中的你我都别忘记,无论化妆与否,都是工具,像Alicia和Kelly这样把自己作为方法的她人才是目的。

编辑:okay

作者:小毛

排版:YY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