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韧性:世界以痛吻我,我视痛为世界的本原存在
过去的一年我们送走了很多人,有熟悉的,但更多的还是陌生的,陌生到似乎只是新闻里每天增长的数字。尽管我们都知道,每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生命承载着一个人与这世间所有的联系,但当生命的逝去以数字累计的方式呈现时,那些联系不可避免地被抹去了,并且在我看来是硬生生地被抹去了。因为统计容不下太过复杂的叙述,数字最为简单且直接。在种视角下,人的生命似乎脆弱无比。一个小到看不见的微生物就把人类社会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让这个地球上最具智慧的物种损失了180多万人,剩下的幸存者们也得小心翼翼在一张口罩的庇护下生存。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主观感受。写下这些并无意于讽刺或批判什么,而是认为这个感受构成了我这一年阅读乃至这次写作的心境背景。这一年我一方面在现实生活,准确地说在现实生活的新闻中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另一方面又接连在小说、非虚构的作品里惊讶于人生命的坚韧。这种矛盾困惑并吸引着我,让我想写点什么。
我最初的对生命韧性的感叹来自于读严歌苓的小说《扶桑》,它根据史料虚构,描绘了一百多年前在美国旧金山华人劳工的境遇。这群华人可以算是美国的第一代华人移民。小说的故事的主线围绕着一位名噪一时的华人妓女扶桑,讲述了她怎么懵懂地被嫁给一个传言在大洋彼岸挖黄金的男人,怎么踏上海外寻夫之旅却又被拐卖沦为在旧金山唐人街橱窗里卖笑卖肉的妓女。这看起来似乎是个凄苦的故事,但一切我们认为的凄惨、苦楚,在小说中都被扶桑以不知苦痛为何物的态度化解。这并不是说她最终享受到了苦尽甘来,找到了素未谋面的丈夫,她与自己的丈夫面对面而不相识,甚至是她的丈夫亲手把她拍卖给了妓院。她被一个名叫克里斯的白人少年爱慕多年,并最终也爱上了克里斯,但是那个克里斯却是在唐人街遭遇暴乱的某一晚轮奸她的‘白鬼’中的一员。她知道那晚克里斯在,她承受并接受了那一晚的痛苦,就像她一直以来用身体接纳所有的苦难一样。她没有羞耻感,因为她没有接受过能衍生羞耻感的道德教育,这份‘无知’让她有无限的宽容。所以在再一次相遇克里斯后,她愿意日日去见他,服侍他。但克里斯承受不了这种宽容,所以当他发现扶桑一直知道那晚他在后,他再也经受不住自己内心罪恶感的拷打,独自离开了。小说的结局则是两人各自在自己的生命中老去直至死去。
从扶桑的故事里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姿态,对于其好坏与否我不作评价,我看到的是在没有道德感的管制下,在没有苦难概念的意识里,人似乎就不会感到痛苦。至少严歌苓的笔下,扶桑从未有过痛苦的表现,她把一切苦难都看成生活的经历和遭遇,生活它给什么,她就受什么。这种态度,让她在那个乱世中存活。甚至不能说是态度,因为某种程度上态度是思想的体现,特定的态度是反思和思考的结果,扶桑她是没有反思和思考的,她没有文化没有受过教育天生地自然地就是这样。但偏偏就是这种无知给了她生命一种韧性。在当时唐人街的所有妓女里,18岁已经最老的年龄,几乎没有女孩能活过那个年纪,除了扶桑。
而在女主之外,小说里不时出现的那些华人劳工们也给我类似的感受,他们住在最脏最乱的唐人街,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工地卖苦力,拿着最低的薪水,靠一颗咸鸭蛋就能过一天。其它同工地的白人三天两头的罢工抗议,但这些华人劳工从不作声,尽管他们的待遇比那些白人要差上好几倍。白人矿工们起初还怂恿华人劳工一起抗议,几次之后他们发现这些黄皮肤的同事只会口头答应说Yes,从来都不真正的行动。于是他们把对雇主的怒气都发泄在这群不知道反抗的傻驴身上,认为正是他们的不反抗才使得雇主的剥削变本加厉。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有类似的‘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愤怒的是这些华人劳工身上的‘奴性’,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硬气一点,为什么就不能挺直了腰杆做人?一方面有同情,同情的自然是他们的境遇。同时我也感叹他们生命的坚韧。并且当我以认识扶桑的角度去细想他们的坚韧后,我发现我不该愤怒也不必同情。他们默默承受剥削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是剥削。他们没有反抗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有反抗这个选择或者他们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们知道要做的不过是在生活给出的条件下竭尽所能活下去而已。还是那句话,生活它给什么,他们就受什么。他们是骨头不够硬、脊梁不够挺,但他们软得能挤出任何岩石裂缝,虽长不成一棵松,但也如野草般生生不息。
《扶桑》这本书我是在去年初看完的,当时虽然也感叹里面生命的坚韧,但我以为这种坚韧可能也只出现在小说中。直到前段时间我因为一期播客了解到由调查记者转行作家的袁凌老师,于是找了一本他的作品《寂静的孩子》来读,同样的感慨再次涌现。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里面记录了袁凌老师调查走访过的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儿童,他们有的留守、有的失学、有的单亲,有的生着大病,并且一般都经受着上述至少两种状态的叠加。我只看到书里的第二个故事“北京五环外最后的日子”就泪流不止,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才缓过来。这个故事记录了2016年那次北京城市大‘清洗’过程中被‘洗掉’的其中一个打工家庭。这次变故里,是一台推土机将他们赶出了北京,因为这台机器推掉了这个家人赖以维生的菜园和在菜园旁搭建但住了十多年的‘家’,也推掉了这个家里三姐妹上学的机会。但让我流泪的并不是这个情节,而是这个‘家’被推毁之后,他们在废墟旁边用塑料布搭起的小棚里睡了两晚,靠着抢救出来的冷馒头过了两天,这个点一下戳中了我。因为当时他们也没有办法立刻离开北京,只能先这样对付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情节让我联想到《扶桑》,而我的泪点就在于这个社会没有给这一家人的生活一点保障,但他们在竭尽所能地维持自己的生活,承担着生活的苦难,生存着。当然,这种情况是一定需要改变或者说变革的,这个社会不能因人对苦难的无限接纳就理所当然地安于现状。我这里想表达的只是单纯的对于其中人生命的韧性的感动。
大概也是疫情阴霾下我感受到的生命的脆弱放大了上文中这种生命韧性的震撼力吧。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疫情造成生命的脆弱和人在艰难社会环境下坚韧地生活并没有可比性,前者是人的生理机能在突破免疫防线的病毒面前的无力抵抗,后者则是人在没有直接生命威胁的艰难环境下的尽力求生。一个是生命科学话题,一个则算是人文社科话题。虽然理性的考虑会让我把这两者做以上的区分,但另一方面我又会感性地去阻止自己做这样的区分。因为这种区分就像开头所说的用统计学的数字描述死亡一样,消解了一个生命存在的其它意义:Ta的经历以及在这世间数十年构建的无数关系,还有Ta曾经为生存展现出的韧性。事实上,新冠病毒对人的影响也远不止生理上的伤害。如今它让我们尽可能的将学习、工作乃至大部分生活活动转移到虚拟的网络世界,大部分的时间呆在一个四面围墙的所谓为“家”的空间里,让人原本与世界的无限可能的接触坍缩到一个固定空间里的有限活动。这个状态虽然不是长期的,但它到底会对我们日后的生活习惯乃至生活方式带来怎样的影响和也未可知,不一定很坏但不见得会太好,我认为。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在这疫情之下是脆弱的,不仅仅在生理层面。在对这种脆弱的感知之下,我读到的那些坚韧的生命给了我一种别样的感动,而这两者对比下的矛盾感,让我觉得生活这个词或许值得更多的反思。
生而为人,人生在世,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活呢?泰戈尔说“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抱之以歌。”有人认同这种豁达的处世之道,近期很火的脱口秀演员王勉说“世界以痛吻我,你扇它巴掌啊”,有人听了拍手大笑直呼过瘾,这也是另一种生活的方式吧。而我从生命的韧性里想到的是,世界以痛吻我,这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的一种形式。痛也好、喜也好,都是我与世界的接触。当一切都被看成我与世界的交流时似乎这些接触就没有痛爽、苦乐之分。所以想来想去,我最后还是把这句又大又空的话作为了文章的标题:世界以痛吻我,我视痛为世界的本原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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