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吊桥
夕阳如血,女儿玩累了,赖在石凳上不肯动弹。
我跟R说,让她歇会儿,查查附近的饭店,一会儿就近吃吧。
R说,恩,行。她低头盯着手机打字,指甲长,把屏幕敲得哒哒响。
附近就剩我们三人了。
我扭头瞧瞧身边那些游乐设施,有那种木制吊桥。不到十米长,一米多宽,齐腰高,没护栏。这东西我好像小时候玩过,不窄不晃,跑来跑去没啥意思。
我走过去,摸摸桥头木桩,有点湿漉漉的,铺桥面的木板看上去挺新,浅浅的驼色。
吊桥后面不远处是一片松树林,把落日遮住了,四处光线黯淡下来,让这吊桥倒显得有些醒目。
我站在那,愣了会儿神,提提裤子,紧紧腰带,把手机塞进屁兜,走上两级台阶。
桥底下是一整片半秃的草地,黄中带绿,中间有两道车辙似的白痕,看不清。
我暗嘲自己观察得细,赶紧迈出一步,走到桥上。
开头几步,鞋子撞到桥面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继续走,视线往下去,探出的步子跟桥面之间有空隙。吊桥两边高,中间低,我在走下坡路。
朝桥中心处前进,脚下动静变成吱呀吱呀的,好像很敏感,承不住我这个中年人。我放慢步伐,尽量每次只踩一块木板,然而声音没变,还因为脚步细碎而更频繁起来。我有点着急,大步向前走,这使得吊桥朝左右轻微地摇晃。
我到了桥中心的低点。
草地上确实有两道间距不大的车辙,巴掌宽,从桥下经过,白花花的。我让双脚平行,手背到身后,在这最低点站定,沉默,等摇晃停止。
车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爸爸!女儿在那边喊我。
我没回头,举起右手,应了一声。
爸爸!她继续喊。
我接着朝前走,桥又左右晃起来,我只踩中间线,越走越轻快。
越往上,脚越踩得实,我跑起来,六七步冲上吊桥终点的平台。
爸爸!女儿挥动她的玩具铲,敲打石凳,R也抬头往这边看,我朝她俩笑笑。
我把手搭在这边同样湿漉漉的木桩上,我看到头顶的天空,云彩被浸染成紫色,一只灰色的长脚鸟在四处乱飞。
深吸一口气,我盯住桥对面的起点,径直跑回去。我察觉到自己的脚步很重,让吊桥发出极大的噪声,跟刚才的动静不一样。
瞥见那两道车辙,我不停,抬头继续跑。
裤子发紧,后背发热,我顺利地回到起点。
女儿跑过来,拿着小铲。她的下巴刚好高过桥面,两只手扒拉在木板上。
爸爸,她说。
我说,你把手拿开,站远点,让爸爸再跑个来回。
R起身了,在那问,不走么?我再次跑到吊桥终点,流了汗,有点气喘,说,跑完这趟吧。
R说,这么欢。她走过来,看了看吊桥,说,给你加点难度。我问,怎么着。她说,我小时候玩,总有人在旁边推这个桥,摇来晃去的。我说,那不得摔了。她说,摔了说明没本事。
我说,我就算了,身子不够你折腾的。R笑笑。
我盯着R,同时慢慢往桥上走。她牵女儿去一旁草秃掉的地方,让她铲土。
R走回来,说,来,试试,就一小段,从这中间到桥头。
我笑了,说,想摔死我?
R把手机揣进衣兜,两只手搭到木板上,摆出一副弹琴的姿势,说,摔死你,今后的日子不就能好过些?
我愣了愣神,说,是啊,要不然你先小点力气,别搞突然袭击。
R点点头,她稍微捋下袖子,把掌心贴到木板侧面,大拇指和四指夹紧了,说,我先试试能不能推得动。我往前走一步,离她更近些。R哼了声,把木板往前送,桥面往左移了一点点。
我说,你离得太近,是不是得往后去。她没吱声,后退两步,前后脚站定,俯下身,撅起屁股开始使劲。我说,好,站不稳了。R继续用力,往前走了几步,我把重心放到右脚,身子倾斜着。
R慢慢把僵直的手臂叠起来,我配合她,换左脚发力踩桥面,白色的车痕在我身下延展开。
R松手,同时往后撤一大步,吊桥画了个简练的括弧。
我操,我说。R试着去抓木板,没抓着,我又被往左抛。我连忙半蹲下来,两只手扒住木板边缘。
刺激么,她问。慢慢来,我说,别耍小孩儿脾气。
R扭头叫女儿,女儿站着没动。
爸爸!女儿喊。
看你爸的本事,R说。不等我起身,她又推起吊桥。
我说,这么推,没几下就累了,明天胳膊肯定酸。R说,还行吧。
我抓紧了木板,等桥再摆过两个来回,说,都说好慢慢来了。
R说,太晚了,一会儿把你女儿饿着。我说,好吧。
R一咧嘴,跑到更接近桥头的位置,抱臂倚在木板上,说,来。我起身,摸摸皮带头,以及屁兜里的手机,侧过身,左脚在前,膝盖稍微弯曲。
她说,这样更不稳。我说,开始吧。
R动作起来,我让两条手臂自然下垂,朝那波浪状的前方行进。R盯住我细碎挪动的脚步,我稍有举动,她就让吊桥以更大的幅度摇摆。
我发现了R指出的问题:侧身站,桥朝左右晃,我的重心却只能靠腰腹支撑。R一用力,我就弓起身子,两只手朝前面胡乱扒拉,像在找一条栏杆。
我动弹不得,只能低头,盯住脚下黯淡不清的木板。
我不说话,试图从脑海里打捞些有用的回忆,几个剑拔弩张的画面被我扔掉了,留下一幅看着还温和的场景。
我把手臂抬高,试着顺应而非对抗木板向后的运动。待桥面下落时,我微笑着往前探,任由身体塌下去。
这样一来,吊桥和我形成了一种私下的默契,我可以迈步向前了。
R察觉出我的变化,她的眼睛闪着珍珠似的光亮,并更加疯狂地摇晃木板。
快到她身前时,R差点把我摔出去,她就着往前的一股力道,扑过来抓我的左腿。我听到刺啦一声,就赶忙把腿抬高,感觉站不稳,就要往下踩。
R正低头趴在桥面上,我怕踩到她,便把胯往前送,形成一个弓步,闪了过去。
可就差几步了,我回过头对R说。R拍打着衣服伸直腰板,没精打采地说,可不是。她把手掌翻过来,抵住桥面,随便做了几个发力动作。
吊桥挪动了几毫米,我能察觉那细微的区别。R紧贴着木板,她把白皙的脸埋进双手。
渐渐地,我听到水流动的声音,由大及小,好像越来越往远处去。
我眨眨眼睛,好像没听见什么。我低下头查看裤子,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破绽。
我晓得R的大势已去,就正常行走起来,越往上坡走,越轻巧。
我想,暂时还是。
到了桥头,我小跳一步,落在起点处的平台上。回头看,广阔的松林已全然没入黑色,一些鸟类发出凶险的叫声,在不见十指的角落里叮叮当当地响。
下了台阶,我四处寻找女儿。不知何时她又坐回石凳上,在拿着铲子胡乱比划。
我走过去,牵起她的小手,说,天黑了,咱们赶紧吃饭去。
女儿的手冰凉凉的,沙沙的质感。
爸爸,她说,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