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惦惦:一場懶懶的抗爭
去年十月,我們在基隆河邊開了一間書店。因為在寧靜街上,路名很好,就叫書店惦惦。惦惦有文學、社會、藝術類的書,也有店員偏好而選的地方刊物、文化評論和行動指南。有點怪的是書店有個獨立小房間,軟軟的沙發,一櫃內閱書,窗戶看出去是後陽台。小房間我們叫它照顧者角落,是給附近的照顧者喘息的空間。在敦南誠品宣布關門的這個時代,開書店已經夠奇怪了,還開在遠離塵囂的暖暖火車站附近,簡直莫名其妙。有必要來解釋一下。
我們降落之前,過港寧靜街的警察宿舍已經荒廢了十幾年,房子裡長樹,樹把屋頂都穿破了。警舍二樓的走廊連接起肩並肩的六戶住宅,加上一樓的六戶,總共十二戶為一個長型單位。原本這樣的單位總共有六排,但後三排拆了做停車場,留下前三排。前三排三十六戶總共只剩兩戶還有人住,另兩三戶偶爾還會回來。這裡一戶只有九坪,若你住二樓,上樓還得繞走廊頭尾的兩座戶外樓梯。這裡是夾在河和山之間的過港小鎮。
暖屋之前
為什麼跑來過港整理老房子,老實說就是討厭原本的工作而已。只要穿上白袍,所有人就尊敬你,你也覺得自己是號人物。不過實際的情況是,為了要治療病人,得穿過一重重的機構,進學校、拿到執照、通過訓練。和同學們一起忍受狗一樣的生活,只要爬過實習和住院階段,就可以當人,到時候有別人來當狗。在爬的路上,別忘了定期在臉書發表你從病人身上學到什麼珍貴的事情唷。
終於有機會短暫擺脫這些,2015年為了做社區醫學調查我搭火車來過港,剛好又騙到一群318之後想搞事情的人,各種背景,想做高齡議題。因為組織超級鬆散,乾脆取了小暖蛋青年這種不太正經的名字。讀建築的孟瑜和剛離開城鄉所的奕蘋,帶我們討論高齡和空間的關係:老人年紀大了,家人不放心,於是有條件的往往會被說服搬家。可是移動不只是移動而已,而是把一個人的所有人際網絡拔除:他平常買菜的地方,熟悉的醫生,習慣的散步路線,構成一個人之所以為一個人的種種。為了要對抗「年紀大為了安全應該搬走」的概念,我們進住宅做無障礙設計、推輪椅畫出社區地圖,想讓老人把居住的決定權拿回手上。
做了一年,人來來去去,上班還是得上,我們也有點疲倦,開始懷疑我們這些外地人跟過港的關係到底是什麼。這時候警察宿舍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們選了四戶,兩戶一樓和他們的二樓。真的開始動手整理房子是很有力量的事情。很少事情像做工一樣,你做多少就有多少成果。我們把樹砍了(為了房子結構),廢棄物運走兩車,做櫃子做樓梯。漆油漆的那天,傍晚收工忽然發現自己一整下午都在完全專注的狀態裡面,好久好久沒有那種當下感了,感動到爆。
暖屋之後
有基地就完全不一樣了。雖然從台北搭火車要半個小時,但有一個基地在裡面你可以做任何事情,是都市小孩想都沒想過的事情。那陣子我很沈迷大久野島的兔子直播,不知道名字的日本人,拿著攝影機在島上走來走去,漫無目的的拍那些兔子。兔子通常都沒在幹嘛,就是趴著曬太陽,頂多曬熱了翻個身。因為太喜歡了,就辦了大家一起來看兔子直播的活動。還真的有媽媽帶小朋友來一起看,他們應該覺得我們很瞎吧。但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我不用依靠一個巨大的系統,學校或醫院,我只要動手就可以創造自己想要的空間,可以和人和地方產生關聯。
可能窩得久了,當地的社福機構找上我們,想做喘息咖啡。天下為公的社工玉蓮解釋給我聽我才恍然大悟:現在政府長照做的照顧,是透過居服員系統。居服員每週來你家照顧老人幾個小時,那是什麼意思?意思就是這個系統其實預設每個家庭自己要有照顧者,通常就是女兒或媳婦。社工看見每個家庭裡面照顧者的辛苦,我們看見這個系統的荒謬,於是2017年我們聯手規劃了一系列的喘息咖啡活動,聚集家庭照顧者,讓他們休息、交流、學習。慢慢我們發現長照的巨型秘密:我們以為是國家做的長照系統,其實是靠著剝削各個家庭裡的照顧者才得以維持的。怎麼辦?先努力讓更多人知道這個秘密吧。
喘息咖啡的報導很多,我就不多講了,總之有些成果,但做一做又覺得有點累(好廢),因為想的事情很基進,真的能做到的卻很平庸。我們想要組織照顧者團體讓他們不再孤立於個別家庭,想要討論成為照顧者的過程到底是怎麼決定的,想要照顧被看見,想要重新定義家,想像共同生活的可能。但我們只能辦小小的喘息咖啡,還未必有人想來。為了能繼續和照顧者站在一起,也為了維持夥伴們的身心健康,年底小暖蛋轉型成書店,原地進化>>>>>>>
對我來說做書店最開心的就是能遇到基隆看書的人們,把厲害的書送到他們手上,因為小時候的我實在從書裡得到太多快樂了。今年的書店除了慢慢成為附近照顧者會來晃晃聊天的場所,也拚命辦讀書會啦、看電影、講座什麼的,聚集了鄰居、大學生、攝影師、登山者。如果因為書店,讓這些人也有機會一起來支持照顧者,一起想辦法,那就太好了。現在住院醫師訓練中的我,還是討厭醫院,但作為組織者和空間經營者,在基隆河邊慢慢找到自己舒服的位置可以跟醫療對話,跟小時候困頓的自己對話。這簡直是一趟漫長的治療,一場懶懶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