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

Ang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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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020對許多人而言,都是辛苦的一年。2019年香港反修例運動震驚世界,2020年伊始,撐過一場焦慮感爆棚的總統選舉。但剛過春節,便面臨武漢肺炎蔓延全球。在短短一年內深刻體會,一直以來視為理所當然的民主自由其實脆弱不已,而肺炎使各地經濟停罷、鎖國,此刻有種盛世將走到末路的不安感。SARS大流行時我年紀還太小,未有深刻感受,或許當年的恐懼感也跟現在相去無幾,但後來世界還是如常運轉,也許之後再回看這段時間也是相同感受吧。

疫情期間不能出國,連跟朋友的聚餐都盡量減少,除了最近在臉書上很常被提及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其實《我與貍奴不出門》一書也相當應景呀!

第一次讀黃麗群的書是《海邊的房間》,當時覺得小說過於冷冽,文字華美但內容有點病態(例如書中一幕是長針直接穿入女體⋯⋯)雖不失為體現人性的方式,但我不太喜歡。直到2019新出的《我與貍奴不出門》,我是先被書名和封面吸引,沒想到一翻開就完全入坑黃麗群,接著把《感覺有點奢侈的事》、《背後歌》兩本散文集一併讀完。

書名取自陸游的詩歌〈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其一〉「風捲江湖雨暗村,四山聲作海濤翻。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內文則分為六輯,分別為「獨坐」、「犯口舌」、「驛馬衣祿」、「拜文曲」、「近人情」、「須彌芥子」,每一輯有共同圍繞的主題。但或許是黃麗群出身自哲學系的緣故,總覺得她將世間一切看得透徹,但又不致過於孤高而離地遙遠,反而用一種了然於心且戲謔的方式敘述生活的日常。

我很喜歡的浮光書店在2019年度報告中,曾提及本書:

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裡某篇提到,她有時自覺就是個「沒用的人」;這個「沒用」,其實正是「沒用之用」。而我不禁聯想到蔡康永的席捲暢銷,以及那十分廉價的年度關鍵字 — 「做自己」。文字之所以成為文學,乃由於其中所提煉的心靈震盪與情感密度,並非題材決定一本書的好與壞、高與低。我暗自想,假設有一天喜愛蔡康永的人都和我一樣開始喜歡黃麗群,會不會讓彼此的榜單更趨近一些?假設讀者都願意往稍微陌生的文本嘗試冒險,閱讀似乎才有可能繼續下去,繼續透過文字去經歷陌生的情感。

這也是為什麼,雖然散文集經常不離作者的日常,但透過每個作者的眼與筆,世間萬物各有迥異的姿態。而黃麗群在書中常用「我」、「你」等字,彷彿在與讀者話家常,分享自己對生活的一些感想,卻又寫得極妙, 更精準瑰麗的語言說出一般人的感受。

關於讀書、寫作

「我不認為讀者或市場在供養或支持創作者上有道德義務,那麼做為一個基本的個人,入世,盡力理解世人與世人的行事,以及保持自立的能力和條件,在我而言或許是比獻身於寫作更優先的事。」

「在此刻,一個人有心求知,確實不必讀書破萬卷,說到靈動迅捷當然也遠不及數位媒介。但我還是喜歡書,並非因為我比誰更深邃或高貴或者有智慧(友善提醒:小心以崇書為名實則只為自我感覺良好的拜書教徒)。喜歡書的原因或許只是像褪不乾淨的皮那樣的老習慣。我也喜歡在書之中有相對放慢的速度感,每個人的頭現在都被時代風火輪拽著跑,跑著,是沒什麼不好,但偶爾也想當鴕鳥,埋起來。

黃麗群自己就是個讀書、寫字的人,但她並不悼亡紙本書之衰敗,認為那只是個人喜好的取向,可又說出愛書人的心聲。雖然書櫃瀕臨塞爆邊緣,仍然無法習慣閱讀電子書,喜歡每本書紙質不同的觸感,也只有在讀紙本書時才有整個世界慢下來的感覺。

雖然旅行時不帶書不安心,深怕路途中無聊,但也有時,帶著書根本不曾翻開,黃麗群也寫得極有畫面。 「我打開行李我關上行李,取出來又丟回去,丟回去再抽出來。有幾天甩在汽車後座。有幾天胡亂裝入購物帆布袋扔置一角。有幾天在枕頭底下,它像個倒楣的上班族參加了每一場會議,每一場會議坐困愁城,每一場會議海枯石爛,每一場會議其實根本都不甘他的事。」

「寫作就是像個瘋的一樣自己為自己穿上束縛衣,在精神的密室中爭戰矛盾廝殺,攻擊思想,掠奪意義,但是,做為一個人,我以為,與世界單打獨鬥是種高貴的練習。」話說有些人需要靠「書寫」來抒發、宣洩心裡的感覺,那是一種「不得不寫」的情狀。但其實於我而言,寫作有記錄思緒的作用,但同時也很傷神,不寫日子也照樣過, 經常欠缺動機起筆,又暫時不想寫太過於私密的感受,所以暫時還是寫遊記和讀書筆記就好了(笑)。

詼諧中的深刻

黃麗群的文章有時令人上一秒噗哧一笑,但接著筆鋒一轉又能談到當中蘊含的議題,如〈帶你媽去玩〉一篇,從出發前思量住宿「『要不要訂公寓式酒店呢,有廚房耶,可以去超市買食材自己煮。』我媽聽見簡直兔子一樣豎耳警覺:『什麼,你是說出門玩我還要煮飯給你吃嗎?』『我不是那個意思……』」在行程中「管錢管車票,管吃管睡管鬧鐘,管問價錢管退稅管行程管時間表,日文丟三落四也得夾著英文當翻譯。最後還得出錢。現在問我那次帶我媽去玩到底玩了什麼……臣妾、臣妾真的是不知道啊。」接著談到當子女成年後,親子關係主導權的爭奪「媽媽們理智上知道凡事由兒女安排沒有不好,但情感上讓她非得多說那一兩句話;我們理智上知道這多出來的一兩句話做耳旁風就好,但情感上,這一兩句話完全可以概括人與原生家庭間所有的雷雨交加。」

談當代

這一系列是我在讀時被觸動最多的,因為太貼切說出從2019年6月後,在社群媒體中一直無法感到平靜的心情。無論是在螢幕前直接看到直播中充滿鮮血的畫面,或者一起床打開新聞便看到世界各地病例以成千上萬的速度飆升。從前除了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多是透過每天早上的報紙或晚上的電視新聞知道世界發生哪些事情,但現在一打開手機螢幕,數千條資訊一個個映入眼簾,快到來不及消化。

「其實,我們的情感與情緒,在今日質地黏稠如石油的社群生活,也是難以支應的吧。漫長歷史裡人類一直是身處不同的光譜與小圈圈裡的,這些小圈圈們往往扞格牴觸、格格不入,而圈圈與圈圈之間共享的少數節點成員,是極為緩慢無意識地製造著銜接與緩衝,或者互相融解的可能性。不過此刻環境,節點反而是促進各種圈圈全在一個空間裡幾近粗暴地快速攤平,疊合,最終彼此對彼此大多只能有各種擦撞與硬著陸,彼此身不由己地成為互相揉進眼角的一粒沙,撞上彼此的邪……最近,漸漸有人懷疑起這時代溝通的可能,我也懷疑,然而並不是什麼善惡的道理,單純是我們的情緒從未被訓練在這種黏膠之海中跋涉。這黏稠的人際膏態大概也解釋了當代的厭世動力學:每天張開眼睛,視野裡都是各種(過去的人類們通常看不到也不需要處理)的攀比或者不喜歡,也只好厭天厭地厭自己。至於飽脹吞不下還得繼續吞的結果,要不就是大費力氣地消化,要不就是撐傷了導致不斷地嘔吐。我想自直立行走以來恐怕也是沒有更可怕的人心修行場了。」-〈人類前途堪慮〉

「儘管理性也知道,日子裡除了生死與豆腐之外沒有什麼能夠一刀切,十一月三十日與十二日無甚不同,煙火前或煙火後的五分鐘當然也無甚不同。可是在感性上,它們不一樣,它們的不一樣正來自人類敘事的詩意,這詩意為所有人抵擋沖刷,讓生活免於被完全削成屑末;實用主義者當然說詩意無用,種不出米也養不活牛,可是如果沒有它,十二月就只是一個『每個人都往死亡更進一步囉』的小提醒;如果沒有它,人類的精神是徹底難以面對自然律之龐大與毫無慈悲的。」-〈在十二月〉

這篇的引文都引得很長,覺得刪減就少了些韻味。而且經常覺得想說的都被寫完了,好像也沒有什麼想補充,所以非常猶豫要不要寫這本,拖到都不是新書了,但又喜歡到覺得不發可惜,看了網路上已有的書評,每人鍾意的篇章大相逕庭呢,所以還是摘了屬於自己的書摘。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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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la台北人、文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