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的泡泡机?
亲爱的森,
生日快乐🎂 以及新年快乐!
看到了你的微信消息,还未回复,想着不如就在信里说好了。礼物按时寄到,我很开心。希望本子能陪伴你的学习和生活。管它是to-do list还是突然间的一点思绪,都请你毫不客气记录下来。知道你喜欢用电脑,但我还是觉得一年有个可以记录的本子也不错,就当是‘生活的雕刻’吧!
恭喜你的雅思顺利通过,这算是完成了一桩大事。难以想象,事情真的在一点点推进,你已经可以开始申请学校了。我真的很替你骄傲,虽然这听起来像一位老妈子在絮叨。别人是望子成龙,我是盼望着你来。
你的生日在一年的尾巴,也是新的开头。不知你对21年有何感想?会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吗?我是觉得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22年,如果仔细回想自己好像的确做了很多事情,但若单凭感觉,我只会长叹一口气,无端兴起愁绪,一事无成这四个大字就在脑袋里盘旋。也许我应该把监测“傻x指数”仪器的敏感度调高一点,努力肯定一下自己一直在犯傻,也就一直在进步吧。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我现在拥有的也是我曾经渴望的,管它是知识还是衣物。本科毕业也不过是今年六月的事情,但竟恍如隔世,连研究生也都不知怎得就读完了一半。因为疫情的原因,实际的物理位移减少,与不同人交流的频率降低,生活好像静止了,一切因而慢了起来。我对周遭的感知变得迟钝,自省的镜子也浮了一层灰。而我的恍惚感也源自这种矛盾,即对时间流逝之快的唏嘘来自身心的停滞。
本科后期学习的东西,当时是在震惊与兴奋中吞下的,现在看来竟已觉得习以为常,老生常谈了。这说明我还是学了点东西,虽不知可以拿来干嘛(我坚信只是暂时的)。我哥总是用同样的问题“拷问”我,说我讲给他听的东西都很有趣,也知道我学习了好些东西,也不是说这些东西没用,但请问我有没有考虑过之后要干什么,职业规划可否有。答案很简短,两个字:没有。
没有规划听起来很可怕,用我老哥的话来说,学习不可以当饭吃,钱也不是源源不断的,不想想出路怎么行?他现在只想快点毕业,工作,然后养活自己。我相信他,毫无问题,研究做得出色,社交也非常顺利,虽不至于完全融入当地的生活,但也是自得其乐,接受陌生,然后在同化中保持自己的特性。他不仅会找到工作,还会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养活自己自然是非常谦虚的说法。但我的情况就不太一样了。谈养活自己,简直是敬敏不谢。我很担心,但也克制自己去担心。因为该来的总会来,该怎样就怎样,现在搞什么职业规划?我只想着把手里的书读懂,把论文写好,迎接新的学期,然后再谈明年。脑子要用在别的地方,我可不想现在就浪费力气。所以,我一旦开始想“未来”,我就立马打住。这就像是眺望无际的海,很容易失去方向,又或者,漂去哪里都可以。
思考是风,焦虑是泡泡机,迎着风跑,泡泡就又大又多。虽然泡泡终将消失,但被泡泡包围容易窒息。有时睡不着,思绪就会跑,泡泡便多得把我的床打湿,让我辗转反侧。不知是睡不着才想多,还是想多而睡不着。鸡和蛋谁先的问题还是留给执着的人吧。我想赶紧抛弃想法,抛弃这侵扰睡眠的恐怖主义。于是我暂时不跑了,不想了。我用“空”的哲学来安慰自己,把自己比作一个容器,正是因为空,所以才能装下各种可能。这样的比喻会不会太乐观,不知生活艰辛?真正的苦难我是没有尝过的,我自觉养尊处优,是温室里的小花朵,经不经得起风吹雨打我不知道,只晓得赶紧珍惜读书时快活的日子。相比之下,一想到你一人在北京生活工作,给自己挣来留学的机会,我就有些自惭形秽,同时又觉得你勇敢,优秀极了!怎敢想象没了家人的养分和庇佑的娇花可怎么办哟?答案也同样简短,两个字:不敢。
是的,我不敢。我不敢想象没了家人的支持,不管是前期还是后期,我将会怎样。路当然还是会继续走,但腿肯定是软了几分。最近才看完老师的书,Social Class in the 21st Century, 对自己内心的恐惧突然有了眉目。我不敢的,我害怕的,我担忧的,是“优秀”,是阶级的“下沉”。虽说现在不流行老阶级那一套了,却也只是因新旧交替,曾经清晰的边界变得模糊隐晦,难以辨认。根据工种划分阶级已是昨日的夕阳,人人都宣言人人平等,工作不分贵贱。阶级成了糟粕,过街人人喊打的老鼠。“严肃”的阶级好像已从言语中消逝,又或者只在酒桌与茶几初供人消遣。若非得逮个人问清楚,那么中产会说自己不过是打工人,而搬砖人会犹豫着把自己放在中间,笑称一切还不算太差。社会定位的问题假装成了私人议题,躲在衣橱里,主张个人的穿衣自由。但其实阶级意识是清晨醒来“自然”又自觉穿上的衣裳,故意脱掉只会招来非议,甚至是道德法的传票。因为我们面对“时尚”,不只观看还有共谋,一起引导着风尚的变化,给阶级化上新妆,巧妙粉饰或者遮羞。“严肃”的阶级因而被关进了象牙塔,被拉选票的大喇叭喷了一身臭口水。于是,“你搞你们的学术和政治,我过我的生活”成了一句接地气的话,好像阶级是另一个场域的事情,只要不掺和,就可以好好过日子。谁知阶级意识的幽灵早已悬在自我意识和日常的上空,以为的自由空气,其实是它透明的影子。
现在管它是底层还是中层,又管它中层里又有多少层,在爬山时,大家都默契地相信着,守护着,同一个信条,那就是爱拼才会赢,想要便需争取,优秀和应得之间有一条称作为“努力”的峰线,沿着它爬就能看到高处的风景。优秀的人应得最好的位置,谁都可努力变得优秀,因而优秀成了公平的秤杆,努力是秤砣。有了差异和区别对待,便需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一切需从自我检讨开始,是否自己不够拼,不够努力,别拿阶级这种没份量的当借口。但实际上有的人包袱轻,有的人包袱重,有的人还可以请驼夫和向导,住在半山腰的大本营。这些从半山腰开始攀爬的人也同样喊着累和辛苦,骄傲的在山顶插上旗子时,对着下面大喊一切都是靠自己,谁还不是努力爬上来的?驼夫、向导、装备和大本营都不过只是辅助,有“奶妈”支持的重要性是要得到承认,但也不过是蜻蜓点水,一声谢谢。公平得到了检验,风景也就看得心安理得。但也许不平等的真正困境就始于优秀成为公平量尺的那一刻。财富分配严重不均的问题太明显,但有优秀的公平秤杆撑腰,而阶级隐性的文化和社会资源又被优秀的秤杆压得四平八稳,反过来支持它屹立不倒,让人看不到,认不清,便得不到承认,翻不了身,秀不出天秤原本的倾斜。
努力成了优秀的代名词,是个体的,自主的;至于天赋,字面意思就直指上天赋予的礼物,但凡是“理智”的,擅长放过自己一马的人,谁会真的嫉妒天才,和老天过不去,和他谈条件,讲公平?嫉妒是始于大同中的不同,而不是巨大差异中的相似;优秀的秤杆就是尽可能量平这大同中的不同,个体的努力便成了这个等式方程的未知数,最终的解。无解的根本原因成了未知数的问题,而不是一开始这就不是个等式。这样的判断使得无解让个人蒙羞,害怕优秀。因为优秀的范围很狭窄,优秀的背面只剩下懒惰和活该;因为定义优秀的同时也界说了不优秀。也许我没办法优秀,但也不希望不优秀,那没有别的路了吗?所以,优秀令我担忧,惶恐。
我常听一些身边朋友玩笑,说自己不够优秀,学了那么多,毕业后挣得钱不知要多久才能还上出国留学的父母债;说自己很焦虑,怕自己以后的生活还没有父母提供的好;说自己很崩溃,因为算了一笔账后发现出社会后全靠自己,也许一辈子只能当个“搬砖人”。先不说到底有没有全凭自己努力这回事,我是实在感觉到了这份自我身份和阶层定位的焦虑,且焦虑是个传染源,我也犯起病来。大家便一同打趣,通过这样的方式,消解和安慰。明面上从未听人直白说起阶级下流的话,但一方面玩笑自己是“搬砖人”,另一方面却也真的害怕自己成为“搬砖人”。担忧自己挣不了什么大钱的同时,又持有一种特殊的细微的“阶级骄傲”,就像是一个清高的“穷书生”或者“穷画家”。文化和艺术成了身份的挡箭牌,再没有钱,也有着艺术家或者学者的身份,多少从中获得些许自信和安全感。但这些不也是另一种象征意义上的货币,没有它,我们这群人又怎么聚在一起?面对high culture,信手拈来,读canon就像是读文化圣经,在以前可能被尊为“圣徒”,但现在只读圣经很可能惹来无聊和迂腐的标签。因而我们的阅读清单里不只有经典还有kistch,播放列表里有被我们称为“guilty pleasure”的歌曲。我们的感官一边享受,我们的大脑在另一边忙于解释,虽然这些很俗,但俗中有其特别之处:特别的看点,别样的品位,离奇的思想。受过高等教育的我(也许是我们)也只有这点领地能拿智识武装,让所谓的“合法”文化品味来围上警戒线,守护我可怜的自尊和“阶级骄傲”了。
喊着平等和民主的口号,却害怕真正的“审美搅拌”,害怕真正的“阶级拉平”。我对一些美好主义感到幻灭的同时,也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恐惧,丑恶和虚伪了。不知我写的这些,你怎么想?你也会有时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吗?
愿你一切都好,
早安
你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