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急速扩张的老龄人口,停不下来的养老骗局
编按:作者的故事告诉我们,养老机构的骗局并不只是零星出现在新闻上,许多的骗局没有酿成老人自杀身亡的惨烈悲剧,没有见诸报端,但实实在在发生在我们的身边,给千千万万老人和他们的家庭带来沉重的伤害。这些养老骗局的背后是社会整体的养老困局,一边是急剧的人口老龄化,一边则是公共养老资源的匮乏,老人和家庭面对的是一个得到种种政策加持却缺乏监管的养老服务市场,骗局几乎是这样一个市场的必然产物。
文|黄李子
今年一月底,一则新闻“湖南老人跳江身亡,疑似被养老机构欺骗,十七万养老钱打水漂“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在这则新闻中,该老人被一家养老机构以预定养老床位为由,收取了高额的费用,老人被返利模式牢牢套住。等到榨干了老人的血,负责人便卷款跑路,十七万养老金打了水漂。
身边的养老骗局
这不禁让笔者联想到了自己的奶奶在养老机构的经历。
奶奶从去年起便参加了一个养老机构办的活动,这个机构常常打着“养生之行”等等名义,组织老人们旅游。起初,我们认为这既然是带着老人去旅游 ,花钱也理所应当。至于是什么样的旅游和活动,我们却并不了解。“就去看看” ,每次问起奶奶,她也总是说得模模糊糊。
直到一天,奶奶参加完一次活动后说以后不参加了,我才注意到这个机构组织的活动。在我和我妈对奶奶的反复“盘问”下,这个养老机构的套路浮出水面:一开始,机构推出了一款所谓的“理财产品”,让老人一次性存款三千到一万,并承诺在到三个月过后,会自动给老人分红。至于这款产品是什么样地理财,由哪个银行或者保险公司推出的,有多少的分红,奶奶一概不知。但养老机构不停地跟奶奶担保:“我们这一刻理财是保本的,零风险,肯定不会损失,到时候您还有得赚!”
奶奶存了五千到这个“产品”里。三个月过后,机构给了奶奶400块分红。初一看,这个分红率高达8%的“理财产品“相比于各大银行年化利率2%-4%的理财自然是显得鹤立鸡群。
在得到了这笔分红后不久,养老机构又组织了一次活动。这次活动不谈什么理财产品了,而是说他们和某个申请了国家专利的医药机构谈成了一个合同,可以以低于市场价50%的价格向养老机构的会员们提供一种藏药。而这个所谓“低于市场价50%的价格”是7000块。
养老机构花言巧语让不少老人乖乖掏了钱包。于是奶奶之前“理财”挣的400块,也和额外的钱一起,交给了这个所谓的养老机构。
而且这机构还有一个特点是会要求老人对子女们守口如瓶,不告诉子女任何组织的活动细节,甚至时常还会教老人对子女撒谎、隐瞒。他们心知肚明,一旦子女看破了他们的伎俩,他们“忠实客户”们就再也不会来了。
几个月后,该机构负责人告诉老人们机构经营不下去,他们投资的钱“会等以后有钱了还给他们”。至于还钱的可能性,大家可想而知。于是,奶奶几个月投资的三万块打了水漂。
骗局背后的养老困境
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出现打着养老旗号招摇撞骗还屡屡得逞的案例,背后是我国社会面临的日益严重的养老困境,而老年人首当其中受到这样困境的冲击。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我国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从2001年的7%上升到2019年的12.6%,与此同时,出生率的不断降低也带来青少年人口的减少(这也意味着未来劳动力占人口的比例下降),同时期,我国0-14岁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从22.5%下降到16.8%,老年抚养比则从10.1%上升到17.8%(这意味着每100名劳动年龄人口要负担的老年人数量)(整体趋势见下图)。
虽然,我国的基础社会保障已经实现了城乡全覆盖,但人口结构的老龄化势必对社保基金构成巨大的压力,更不用说还有大量的老年人口尚没有被纳入到社会保障体系当中去。除了经济保障,随着人口预期寿命的增加,也将有越来越多的老人有照顾的需求,单纯依靠家庭解决老人和儿童照顾问题,在将来也会对劳动人口(尤其是当中的女性)造成巨大的冲击。今年是社保“第六险”——长期护理险试点运作的第五年,但试点结果却不尽人意。由于各地的老龄化程度和地方政府财政实力各不相同,对于失能人群认定、待遇支付金额、护理内容、服务人员培养等标准无法统一。 面对种种困境,我们看到延迟退休、个人养老金等等国家政策的讨论风向,足以见得对我国的养老问题的担忧正越来越普遍。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地方政府开始鼓励民营资本进入养老领域,试图引入市场机制解决养老问题。以四川省为例,在2019年,四川成都市政府办公厅颁布了《关于深化养老服务综合改革提升养老服务质量的实施意见》,其中便提到关于充分激发社会力量投资养老服务,具体措施是支持民营养老机构,对在全市范围内经营连锁机构达3家及以上,给予每家养老机构一次性奖励15万元。另外,对于民营机构的融资也有力度较大的政策奖励。
根据四川省2019年的重点建设目标任务,到2020年,四川省新增公办养老机构床位达到2.1万张,新增民办养老机构床位达到12.9万张。 早在2016年,四川省便规划到2020年全省养老床位达61万张。然而,到2020年底,全省65岁以上老年人口超过1637万,占全省人口比例的17.8%。 也就是说,即使四川省达到了养老床位的建设规划,不考虑床位负担的情况下,全省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只有3.7%可以获得养老床位。
从四川省的例子可以看出,在中国步入老龄化的今天,养老机构依然供不应求,对民营养老机构的依赖越来越大。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80、90后的父母随着独生子女离开家生活,成为空巢老人。对于很多老人来说,最实际的养老方式也许就如笔者的奶奶一样,依靠居家养老为主,时不时去参与一些养老机构的旅游活动。但这对于大部分已经步入或者即将步入老龄人口的父母们来讲,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经济上,都存在相当大的负担。
同时,对于民营养老机构的政策扶持是不少,但有关部门的监管十分欠缺,加上老年人越来越多的养老焦虑,造成了很多民营养老机构不但没有向老年人提供福利,反而通过各种方式巧立名目,吸干老人最后一滴血。甚至不断出现养老机构拿着老人一辈子辛苦打拼攒下的血汗钱玩起资本游戏,在利益到手时便立刻卷款跑路。 在这样的背景下,民营养老机构不仅成为资本获取暴利的渠道,更成为各类诈骗、非法集资罪案的温床。
寻求另一种可能性
笔者曾在2018年实地走访过几家社区机构,这些机构采取了一个新的概念——时间银行,这个概念最早由美国人埃德加·卡恩于1980年提出。所谓可以存储时间的银行,便是指人们通过年轻时的一些社区服务,例如通过在养老院陪伴老人、为幼儿园打扫卫生、修剪草坪等等来把这些服务付出的时间“积攒“在社区的时间银行里,等到你老了需要享受社区服务时,你可以从你的”账户“里提取时间,例如你需要人来为你理发、为你按摩等等。
这些以社区为单位的机构,无形中扮演了一个老人社区照顾的角色。这不但是一个有效的社会化养老策略,而且可以促进社区的凝聚力。目前在北京、广州、成都、重庆等城市,这种模式已经星星点点的兴建起来,默默发挥着很大的作用。早在2018年,民政部就明确将“时间银行”纳入全国居家社区养老服务改革试点范围,并争取在试点的基础上建立能够在全国推广的运行模式。2019年年底,南京市已有24个街道、247个社区参加首批“时间银行”试点。目前,已有青岛、南京、上海、北京、成都等城市制定了相关条例为时间银行的实施护航。
例如,在成都市的一个社区时间银行,居民们通过参与社区组织的清洁社区街道活动,积攒了4-8小时的时间,储蓄在他们各自的时间银行“账户”里。过后,有人把这4小时的时间换成了参加社区组织的电影观看活动的入场券,有人把他们积攒的时间通过让志愿者上门提供按摩服务的方式取出来……
但是,这种时间银行的养老模式由于人手、资源有限,目前试点的范围还并没有扩大到全国。社区管理员表示,他自己非常认可这种新的模式,但是目前还没有专人专员来管理和运营这个项目,所以所有的工作都由社区管理人员兼职完成。
另外,由于这个概念现在还非常新,还不存在一个健全的系统来运作这个“银行”。在美国,有一个专门的时间银行软件来记录所有的时间交易,所有的运作模式就像一个真正的银行。但目前在我国还并没有足够的投入来开发一个完备的系统。截至目前,试点的社区都通过人工的Excel表格来记录每一次交易,为工作人员带来很大的行政工作压力。
可见,在养老困境愈发严峻的今天,市场的逻辑只会让老人的照顾资源变成更加昂贵的商品,只让一小部分人可以享受到优质的服务,而让另一些人在焦虑和惶恐中被榨干最后一点血汗。
子曰:“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理想的养老需要我们跳脱出市场交换的逻辑,重新回归社区,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与互助。强调社区互助原则的养老方式和以市场原则配置养老资源的区别在于,能够调动社会的力量来缓解养老压力,这对于政府来说,无疑是既开源又节流。然而,这种模式在实行过程中仍然存在诸多困难。除了上述所提到的以外,还包括存在地域壁垒,规则壁垒。比如,目前实施时间银行的城市大多为外来人口较多的一二线城市,对于这些外来务工人员来说,他们是否有参与当地社区时间银行的资格?资格怎样界定?能否在一个地方的时间银行“存储”了时间,在另一个城市取出时间?目前已有成都的社区把区块链技术运用到时间银行中,而区块链技术在社区时间银行系统的研发必然会涉及公私合作,那养老资源作为一个公共产品,由于私人企业的介入,是否又会回到市场交换的道德困境?这些都是急需解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