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分享】消失的三皮(《渤海文学》话题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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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白晓东
01
电话在振铃,铃音是林海的《欢沁》,这曲子很特别,一响起来,整个人突然震荡一下,手机似乎在兜子里蹦跶着欢乐的舞步,由不得你便停了迈得飞快的步子,和正往嘴里扒饭的右手。
当《欢沁》响起时,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到来电号码是李改英,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几乎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大早上的,铃声一遍遍地催促,有什么要紧事呢?我疑惑着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的李改英透露出一种乱了阵脚的慌张,变声变调地说:“出大事了!这可怎么办,我报警吧?”听她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我让她慢慢说,不然我会被她整得脑子一团糨糊。
李改英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明显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传递给我一个消息:三皮失踪了!而她想要报警!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家?”
“昨天下午,整晚未归,打电话,手机通着,却不接。以前置气,他顶多出去走走,半夜总会回来,从没这样彻夜找不到人!
“你俩吵架了?”
“嗯,我发现他背着我借钱炒股,入手十几万的茅台,结果全砸在自己手里,本金赔了一半,我就大闹了一场,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回忆一下吵架过程中,你说什么了?三皮又说什么了?”
“三皮说跟我过得真没劲,活着更没劲,我话撵话说,那你去死,永远别回来。”
“然后呢?”
“然后三皮没吭声,我就上班去了。下班回来,发现三皮没在家。想是出去了,但整晚竟然没回来,我想起说的那些气话,心里就有些不祥的预感,怕他真因为赔了钱想不开,寻了短见。”
“先别报警,还没到二十四小时,派出所是不会接警的。你再等等,我想三皮不至于那么想不开吧?”
“以前吵架,他总是咣一脚把门踢开,气呼呼出去,但这次他很平静,现在回想起来,从没见过他这样。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你和他天天在一个办公室,你想想看他可能去了哪里?会不会真的寻了短见?”
“你先不要慌,让我先想想,捋一捋头绪。”
挂掉电话,我抽出一支“红河”点上,看了一下表,已经快九点了,三皮的办公桌后空空的。往常这个时间,三皮早就拿出他心爱的麦饭石杯子,从抽屉里拿出那盒正山小种,抖那么几下,将一撮茶叶倒入杯子,等饮水机的红灯一下跳成绿灯,便接上一杯水,然后打开电脑,开始随意地浏览网上的新闻……而今天,似乎真的有些异样……
我跑去局长那里,汇报完工作,貌似话到嘴边似的问了一句:“三皮今请了假了?这项工作在他手上放了一周了,我还说今儿赶紧问问他什么情况。”
“没请假啊!怎么,他还没到单位?这都几点了?!这三皮,真是越来越自由散漫了。”
我赶紧打圆场:“可能家里有点事吧,我一会打个电话。”退出领导办公室,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我反复思考着:这次三皮难道真的有事了?他没有迟到过,从来都是早到晚走,值班对于别人来说多是迫不得已,他却常表现得很乐意——他只是不想回家。而这,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这次,三皮竟然连假也不请,他到底去了哪里呢?真的想不开,要寻了短见?
02
李改英和三皮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对他们我很了解。
李改英自小长得漂亮,走到哪里都让人眼前一亮,像头顶的灯泡电流突然加大。但美女通常也有着脾气,仗美欺人,这是美女的特权,无人能抵御这种美的骄横。三皮却不吃这一套。那时候,他和同桌李改英闹过一场,起因是楼下有人被外校生追打,三皮站在桌子上往楼下看,竟越线踩到了李改英那边的桌面,于是,她就炸了毛,两手用力将三皮从桌子上推了下去,差点把三皮摔得背过气去。
放学后,三皮就拦住了她,身旁还跟着一个帮凶,这个帮凶就是我。我们两人在嘴里蓄谋已久了一口唾沫,冲着她的瓜子脸就是“呸、呸”两口。然后,拔腿就跑。李改英被这突然偷袭一下搞蒙掉,愣了足有五六秒钟,才在后面狂追起来,一边追还一边“乌龟王八蛋”的咒骂,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这让我们两个始料未及。我们一边大喊“好男不和女斗”,一边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跑开了……
街上的人都看到了这惊人的一幕,我们三个成了校园里的新闻。第二天,李改英放过了我,因为始作俑者是三皮,我也不过是友情出演了一下而已;但却没有放过三皮,认为三皮太过分,竟然和她斤斤计较,却全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乖张和跋扈。
之后,李改英见了三皮就睕一眼,挨紧了就怼一拳。三皮也觉得自己过分了点,便没有话说,甘当了出气筒。至于后来怎么缔结了姻缘,真是说来话长。
三皮在武汉上的中专,学的船舶制造,按道理是要留在南方的,可他是独生子,五十年代生人的父母在小城呆了半辈子,思想闭塞,还是想着要让三皮留在身边。三皮很不情愿,因为这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三皮喜欢南方的那个千万人口的城市。他说他喜欢长江边的一切,武昌的鱼,汉口的街,珞珈山的樱花……还有一个樱花样的古灵精怪的南方姑娘——徐菁怡。
姑娘家在泰州,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南方。确切的说,应该是正好卡在南北分界线上,但同样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城市,同样早上走在江边会有带着潮腥味的风,吹荡着江上氤氲着的水雾一阵阵地扑面而来。
泰州离扬州不太远,属于扬州辖治,三皮和徐菁怡去过一次泰州。走出车站,“扬州泰州车站”几个字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连车站名都古怪得很。三皮好多年后,尚这样给我讲。
03
快下班时,电话又响了起来,看号码,依然是三皮的老婆——李改英。接通了电话,对面传过来的声音又有些变腔变调,分明是在抽泣了。
“单位有什么情况吗?三皮打过电话吗?”
我无奈地说了声:“还没有。有的话,我第一时间会告诉你。家里什么情况?”
“家里所有人,把能想到的他平时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了一圈,可都没有,打电话,还是不接,下午干脆关机了,我想会不会是一直震动,没电了呢?这三皮平时蔫了吧唧,三脚踢不出个屁。他什么人,你当然也了解,想不到突然就找不到了,失踪了!也怪我,平时对他有点太苛刻了……三皮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可咋过啊!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说走就走!把一大摊子甩给我,要知道他还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啊!这挨千刀的!”
我听得不舒服,也不想浪费时间,岔开了话题:“他走的时候,带换洗的衣服没?还有多拿了些钱没有?如果拿了这些,说不定只是出趟远门。”
“我看了,衣服和钱都没多拿,他穿的还是那天的衣服,可今天已经开始降温了啊!钱还在平时放的地方,我数了数,没有少,我平时放家里的钱都是有数的。三皮身上的钱也有数,我每天要检查的,那天他身上的钱也就百十块。”
听到这里,我想:“三皮差不多身无分文,到底去了哪里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难不成真寻了短见?” 想到这里,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二十四小时快到了,实在不行,就到派出所报一下警,事到如今,只能这样,借助公安的力量,有可能更快找到三皮。”话一出口,我觉出了这话的生硬,里面所潜藏的不祥之兆。电话那头的李改英听到这里,“嗯嗯”了两声,然后说了句“先就这样吧。”匆匆把电话挂掉。
我站在五楼的窗户边,望着窗外远处近处的城市——十一月底的北方,天一天比一天短,像是有一把剪刀将天光一天一线地裁剪,才五点,天色已经暗淡下去,夕阳在西边群山之上前一秒还浮动着,下一秒就被大山吞掉了半边,它似乎还想挣扎,但哪里有用,眨眼工夫,就被彻底吞噬掉了。太阳落到了山的那边,路灯却还没有亮,整座城顿时暗淡下来,车子的大灯亮了,一根根灯柱在街道游弋着,有些慌乱,远远的能听到整座城市发出巨大且虚无的“嗡嗡”声,所有人被裹挟其中,像施了魔咒,不由自主地日复一日地循环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仔细想想,确实挺没劲的,三皮也许是在某一刻终于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才做出这样的举动的吧?
04
三皮常在喝了几杯酒后反复讲他在长江边后来的那段日子:毕业后,他和菁怡在汉口打工,一个在广告公司做文员,一个在商场做导购。两人在龟山租了一家本地人的房子,开始了一段自在的日子。这是一段被掩埋掉的历史,但于他们来说却是最浪漫的一段经历。
南方的雨很多,有雨的夜晚,他们便依偎在一起,点亮台灯,有时看着彼此,有时则各自看着手里的书,直到深夜。早上他们总是被江汉口岸的那座钟唤醒,然后三口两口吃点早饭,就挤着挤死人的公交,去开始一天的忙碌。
闲时,这个叫徐菁怡的姑娘和他几乎转遍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他总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那自行车已不知是几手的货色,铃铛要靠嗓子吼,刹车要靠鞋底磨,他就用这么一辆破车驮着姑娘,一阵风似的掠过一条条街巷。秋天的干枯了的梧桐叶会被自行车带起的风拖拽着,打着旋,仿佛跳起了圆舞曲。
他们终究都是听话的孩子,受着家庭局限,没有太多自由和自我。菁怡不能和他去北方,正如他也不能留在南方,大江之隔下的南北,在思想上有着许多的不同,这不同,终究将爱情击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在最后的那段日子,菁怡跟他几乎又重走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三皮说,她是想将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座城市,再描画加粗一下,好让彼此永远记住。
在午夜的长江大桥上,她冲着江风大喊:三皮,我爱你。风将这几个字攥住,瞬间扯得无影无踪。在木兰天池的索道吊厢里,她打开那窄小的窗户,冲着大山喊:三皮,我爱你。甚至在学校的操场上,她也看着三皮,然后把两手握成了喇叭,侧过脸,冲着珞珈山喊着相同的话……
三皮心疼着,他说他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菁怡是要让他一辈子记住她的……菁怡回到了河道纵横的泰州,三皮回到了故乡。
自此,两人好多年没有联系。
05
三皮回到了家乡,他本来不是师范类毕业生,但当时家乡的那座小城,由于教师空编太多,一时补不过来,便允许非师范类学生转行。犹豫再三,三皮成为了一名乡村中学教师。在这里,他遇到了李改英。李改英是同村的小学教师。这个村子离城并不远,也就十里地左右,有时回城的路上,三皮会碰到一样骑着车子回城的李改英,两人便走一段共同的路。
一次路过李改英家门口时,李改英邀请三皮去家里看看,三皮没多想,就去了。李改英她妈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青年,那时的三皮白净、文气,远不像几十年后胡子拉碴、烟不离口,头上过早的丛生出许多的白发。
第二天,有街坊充当媒人替李改英来提亲了……
此时,三皮眼里的李改英似乎不像了小学时候的样子:人出挑得苗苗条条,性格尽管还是泼辣,但对三皮不像以前的横眉冷对,取而代之的是关爱有加:天冷了会送来毛衣,天热了会送来冰棍,嫌食堂吃得没有滋味,李改英还在三皮办公室买了电炉、案板、菜刀,开起了小灶,有时晚上就留在三皮这里。
可三皮,终究觉得不知哪里不对劲:他不可以和别的女老师话多,让李改英看见,就会给他脸色,却又反复让三皮坦白他上学时的恋情,三皮一开始拒绝,后来经不住软磨硬泡,就轻描淡写讲讲,讲完自然没有好果子吃,成为长期被批斗对象,她警告三皮,再有其他心思,小心对他不客气!但过后不久,依旧一次又一次让三皮坦白从宽。
对于三皮来说,李改英这种近似歇斯底里和虐待狂的本性一旦显露,其实心里就有了几分不愿意。有一次,在扎啤摊上,三皮曾端着扎啤闷声一口饮下,然后对我说:“这李改英我看不适合我,还是算了吧。”这几句话,像闷雷一样从他心里滚动着、翻覆着终于脱口而出。我说:“一辈子的事,可别将就,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李改英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还不知道她什么脾气?咱和她少斗争了?以前哥们能帮你,你要和她结了婚,哥们可是想帮你也能力有限了。”三皮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咬着牙,狠狠地说:“散,散,明天就散!”
第二天,李改英照例来三皮的办公室开小灶。三皮闷坐在床上,也不说话,当李改英把饭做好,招呼三皮吃饭时,三皮慢腾腾地走过去,皱着眉,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怎么把分手的话说出口。李改英看着奇怪的三皮,觉出了空气中的异样,也便沉默下来。于是,两人在沉默中坐在桌子的两边,兀自扒拉着碗中的米粒,筷子和碗的碰撞声此刻显得那么脆响,墙上的石英钟指针一下一下走着,那踏踏声和着两人的心跳……
06
“我们分手吧。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三皮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这两句话。李改英手里的筷子蓦然停下,正在咀嚼的嘴也中风一样一下僵住,先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三皮,继而这眼神变得愤怒。于是,一只命运悲惨的碗被这愤怒催逼着,一头撞向了地面,瞬间粉身碎骨。随即,又是啪地一声脆响,三皮的半边脸顿时火热着,肿胀着,跳跃着……门被咣地一脚踢开,低着头的三皮听到李改英咚咚咚地走出了房间,整个楼道的地仿佛都在震动着……
到了晚上,全校都知道了三皮和李改英分手的事。因为李改英找到了校长办公室,在校长面前痛哭流涕,骂三皮欺骗了他,污了她的清白,如今又想甩了她,她真没脸再活在这世上。
校长束手无策,让人赶紧把三皮叫来。当三皮进来时,李改英正如丧考妣地哭到高潮,见三皮来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拍到桌子上,扭脸甩头,气势汹汹地走出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说:“三皮,快看看信上写的啥?”信一打开,还没看内容,两人就傻了,只见里面的字,一个就有斗大,颜色深红,散着血腥气,分明就是血书了。再看内容,只有十二个字:三皮,我不活了!你也别想活!
三皮和校长都傻愣在原地。
三皮办公室的小灶重又开了火,“刺啦”一声菜下油锅,叮叮当当炒勺碰着锅檐。饭菜端上桌,看三皮还躺在床上看着一本闲书,李改英上去拧着三皮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提溜下来:“你们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冲你的表现,还让你吃饭?!该让你吃屎才对!”三皮听着李改英的话,觉得这饭顿时失去了任何的味道。
07
八月里的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阴,雨水总是格外得多。有时竟然会连续下一周的雨,阴雨连绵,让人心里也郁郁的,好似发了霉。
三皮已经出走三天了。
李改英神思恍惚地来到派出所,派出所里忙得不可开交,桌子上的对讲机嘈杂着各种腔调、各种信息,我们平常看到的太平盛世,在这里好像一下子成了一种假象:有小偷被手铐着,蹲在墙角,垂头丧气;有警车风驰电掣地飞出派出所的大门,因为郊区民房里有人杀了人;对讲机里语气平淡地说着东站有一辆车着了火,几个没有逃出来的乘客被烧死其中。这样的天气,也能着火?可事实却就是着了火。对此,警察习以为常,已经见怪不怪。对他们来说,生活中有着一切可能。这城市是一座丛林,其中危机四伏。每一个太阳照不到的角落,都有着某种力量在悄然布局,随时可能成为爆点。
相对于这些,一件离家出走的失踪案,在警察的眼里算得了多大的事呢?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做了登记,并对李改英说会在内网发出协查通报——全国的派出所都会第一时间收到,有信息会马上通知家属的。
第三天,派出所来了电话,称在西部山区的一座五六十年代修筑的水库里,发现了一具男尸,但人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且已经开始腐败,让李改英马上到这座水库来确认一下。
李改英听完这个消息,手机啪地掉在地上,人也瘫软在了椅子上。她眼前似乎站着一个突然胖得走了样的三皮,那张苍白胖脸,努力现出一丝笑容,这笑容似乎是在嘲笑,嘲笑什么呢?李改英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一个愣神,李改英从幻觉中醒了过来,然后,摸到手机,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开车带着李改英,朝那座水库飞奔,一路上,我们像两个患了失语症的人,沉默地看着挡风玻璃外弯盘旋的山路。六十几里的山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在市里分明天光一晃,有些要放晴的感觉,可到了这丛林密布、群山环绕的山区,天依然是阴阴雾雾的,气温明显比市里低着五六度,甚至让人觉得心里有着一丝的寒意。
警察拉开装尸体的袋子,一阵恶臭突然窜出来,让人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便屏住了呼吸。李改英颤颤巍巍挪到裹尸袋近前,先就“哇”一声吐了出来,警察给她和我一人一个口罩带上,又看了半天,李改英和我都认定,这个绝望的落水者,并非三皮。
回来的路上,李改英和我话多了起来。
“三皮,不吭归不吭,总不至于真想不开走了这绝路。八成是自己一个人出去散心,走几天就回来了。”
“但愿吧,这三皮,真没良心,只要他活着回来,老娘绝不能轻饶了他,不让他脱一层皮,我就不姓这个李,看他把老娘折腾的,一惊一乍,闻着毒气,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说是这么说,我看得出来,李改英和刚才来时已经大不一样,心里又有了希望的人,眼睛里是有着光亮的。
08
三皮和李改英结婚时,我作为伴郎,坐在扎着满车假花的婚车副驾上,三皮手捧着同样的假花坐在后排。一万头的鞭炮声,急急如律令般,催促着迎亲的队伍赶快上路。这一刻,不知触动了三皮的哪根神经,他在后面幽幽地说了一句:“没想到,这辈子会娶了李改英啊。”我搭腔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后悔这句话里包含的丧气,于是回头看了一眼三皮,没想到,从三皮的脸上、眼里,流露出的竟真的是浓稠的丧气。
婚后第二年,三皮和李改英两人有了孩子,孩子由奶奶带着,两人在农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于是,便想着进城。李改英家有点门路,送礼请客,一番折腾,如愿调进市里的一所学校。接下来,又想着怎么把三皮也调进城。再找那个门路,显然已经不合适,那怎么办呢?两人犯了难。
一天两人看电视——一个模仿秀节目,有模仿明星样貌的,有模仿大牌声音的。李改英看着看着,“啪”地拍了一下三皮的后背,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惊一乍吓了三皮一个激灵, “你疯了吧?干嘛冷不防打我一下,我哪招你惹你了?!”
“打你怎么了?我乐意打你!你能怎么着?有本事你还回来!”
三皮受委屈多了,也不便发作,站起来,推着婴儿车,就想往外走。
“三皮,你给我站住!老娘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事关你的命运!你听不听?!”
三皮暗自忖度:即使不事关自己的命运,敢不站住吗?自然不敢。于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三皮,把伸出门外的脚又收回来,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等着李改英的指示。
“王市长,你知道吧?”
“我知道,可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嘛?这大人物和咱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现在有关系了!什么关系?她和我家都是大水村的,这口音差不多,一次她来学校视察,走后,教导处主任见了我说:那天王市长在会议室座谈,我在门外随时等候校长吩咐,这王市长不看人,光听声音,还以为你在里面呢?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腔调!”
“这又怎样?!你们村都一落子腔,外人谁听得出来。”
“三皮,你这脑子就是榆木疙瘩,跟你说,也是白说。你就等着吧。”
09
三个月后的一天,三皮正在教室里上着课,教导处马主任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连敲了两下窗户,学生们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三皮才发觉。
“三皮,校长让你现在就去他办公室!”
“我正上着课呢,主任,下课去行不行?”
“没事,我给你看着班,你先去!”
三皮喏喏着,把剩下半截的粉笔插入粉笔盒,拍了拍手里、身上的粉笔沫子,快步向校长办公室走去。一路疑惑着:“这么急,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是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批评?是哪个班的班主任干不下去,又让自己来当救火员?还是其他什么?”还没有想出所以然,已经到了校长室的门口。
校长热情地把三皮让进办公室,还破天荒地给他沏了一杯茶。然后才说:“三皮,刚才教育局人事科打来电话,让你下午去教育局人事科报到。打电话的是刘科长,我认识他,便多问了几句。老刘也有话直说,说是局长要把你借调到教育科。这是大好事啊!三皮。以后有事,你得多想咱学校,有啥情况多和我通通气啊!”
三皮整个人是懵的,一下子愣住了。
校长看着一副懵逼相的三皮,又笑着说:“三皮,别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啊?你啊,还真沉得住气,但也对,凡事成于密,败于疏嘛。”
三皮说:“我真不知道啊。”但说完,又有些后悔,因为他看到校长脸上隐隐有了一丝不快。
“三皮,我们是同事多年的老伙计了!有好事,咋还不敢承认?信不过我,还是咋回事?”
三皮忙说:“班上正上着课呢,这事回头我看看咋回事,一定及时向校长汇报。”然后,退出了校长室。
“这事是真的吗?为什么让我去教育科?难道是做梦?是梦里天上掉馅饼?”
走出校长办公室的三皮,看着青天白日,心里说,这分明他么的不是梦啊!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改英时,李改英正在做饭,三皮并没有听到电话那头出现预料之中的兴奋,反而说:“这不是白日做梦,你下午就直接去报到。晚上回来我给你说怎么回事。”电话这头,三皮明白了这事和李改英有关。电话那头,李改英放下电话,一蹦多高。
下午到了教育局,人事科长把三皮领到教育科,让三皮在外间等着,他进去和教育科杨科长咬了会儿耳朵,然后两人一起出来。
刘科长介绍着:“这就是小于,这是杨科长,以后小于在教育科跟着杨科长好好干!大有前途!”说着打着哈哈背着手走出了教育科。
杨科长让三皮坐下,问了他一些情况,然后说:“小于,你把学校的事处理一下,一两天就正式来这里上班,抓紧熟悉一下业务。”
三皮点头称是。
10
晚上三皮急匆匆回到家,发现李改英先他一步已到了家,且还买了三皮爱吃的卤肘子、凉菜和她自己喜欢的猪蹄、肉蛋卷。菜盛在盘子里,一瓶53度的汾酒摆在一边,两个透明玻璃杯子已倒满了酒。
看三皮回来,李改英忙将正削皮的土豆放在案板上: “三皮,今天去教委安排得怎么样?”
“安排我到了教育科了!科长姓杨,感觉人不错。”
“哦,想不想知道到底咋回事?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怎么就摊到了咱的头上?”
“想,想了一天了!不会是人家搞错了吧?”
“你这榆木疙瘩的脑子……”
三皮摸着自己的头,着实像摸着一块木头,就更猜不出其中的原委。
“快说吧!到底咋回事?”
“来,把这杯酒碰了!”
53度的酒一杯下去,两人的头竟然都晕晕的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酒不醉人人自醉。
原来,李改英想了一个奇招。
一次她上教育局,从桌子上的内部电话本里,找到了局长的手机号码,便暗暗记了下来。 回来后,她选了一个晚上,估摸着每天酒局不断的局长正喝到兴头上,便用新办的电话卡打了过去。“郭局,我是政府的王某。”一听到这个名字,局长立马清醒了许多,赶忙说:“王市长好!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听你应该在酒场上,我就直截了当说吧。有一个亲戚在乡下教学,孩子还小,忙不过来,想请郭局瞅个机会把这个亲戚调回城。”
郭局长听着“王市长”的话,心里有几分激动,平时要想和王市长搭上关系,可不容易。这次“王市长”主动找到自己,正是一个好机会。
“王市长放心,王市长给我打电话,是看得起我老郭,局机关正好也缺人,用谁不是用,那就直接来教育局吧!”李改英心里一阵激动,差点要变了腔调,赶紧把情绪绷住。
“好的,郭局你看着安排。感谢!一会把情况用短信发给你。”
又寒暄了两句,电话终于挂了。李改英的后背已汗湿了一大片。 事不宜迟,李改英又把短信编好发了过去。立马那边回复两个字——“收到”。
11
李改英讲完,得意忘形地看着三皮。三皮却是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顺脸淌着冷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说,我这一招高不高!?”
“高个屁,我要被你害死了!局长一觉酒醒,识破了你的骗局,别说教育局,怕是乡里那个学校我也待不下去,分分钟就得开除下岗的!”
“富贵险中求,你懂个屁啊你!我这一招,谁会想到是冒充?对于他们当官的,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按我说的来,放下心,保准没事!”
“但愿吧!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我算被你拉上了贼船!” 说完,三皮一口将第二杯酒喝掉。
李改英也一口喝掉。 “你听着,三皮,就这一件事,我就问说你服不服。”
“我不服,你这是弄虚作假。”
“三皮你不是男人,胆量还没有只耗子大,耗子为了生存,还敢与猫周旋,你个大男人竟然吓成这样!”
第三杯酒,三皮没喝,起身到书房去睡了。
第二天,郭局长回想着昨晚的这个电话,看号码,不是预存的王市长的号码,确实有了一丝疑惑,但一想昨晚电话那头的声音,又确实是王市长的声音,而这年头领导谁还不是几部电话,公私分明?就又自己给自己解除了疑惑。于是,一个电话,把人事科长叫了进来,并示意其进门后要把门关严、关好。然后,才把三皮的名字发给人事科长,并暗示三皮是某个大领导的关系,要暗暗的,赶快办理,教育科正好缺人,就先安排到教育科!人事科长心领神会,点头称是,然后退了出去。
12
三皮前几年把平房拆了,建了楼房,除了上班,过上了收租子的生活。五层楼,一楼是车库和五间门面房,一间门面少说一年也得三五万的进账,二楼往上每层四套房,每一套都是一个单独的公寓,设施齐全,租金一万五左右。
干出租,其实也不容易,水电暖都得操心,哪坏了,租户一个电话,三皮就得赶紧着修,按月还得催租户交费,有不及时交的,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催,催得自己都烦了,还有想浑水摸鱼的。
一楼到五楼的楼道卫生也归三皮管,每天早上要清理打扫一遍,三皮一人相当于一个物业公司,承担了所有的活,但三皮常把这些活儿当做了运动,五楼一楼地跑,几年下来,明显要比同龄人看得精气神要好一些。
三皮说:“最害怕租的人不对!”原来,有一次,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在房间里烧炭自杀了。三皮发现这个租户几天不出门,觉得有问题,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这一进去,差点没吓死。说到此,三皮常感叹,什么钱都他妈不好挣啊!于是,为了安全,每一层楼三皮都装上了监控摄像头。
三皮离家出走后,从来不管出租房的李改英,在楼道抬头看灯为什么不亮时,突然看到了摄像头,心里好像一下洞开了一道门——何不调出监控,看看三皮出走那天到底什么情况呢?于是,李改英找来电脑公司的人,破解了密码,进入监控系统,调取了当天的影像。
我和李改英看着画面里的三皮,那天的他,简直平静得很:还不忘锁门,还顺手提了一袋垃圾下楼,到门口,还拦住一辆出租车,才扬长而去。我从提垃圾这一细节分析,三皮应该还没有到厌世自裁的地步,一袋垃圾尚能看在眼里,那说明他生命里放不下的东西还有很多,根本不像寻死觅活的人嘛!
有的人遇事多往好处想,有的则相反,怎么不好,怎么想,尽管那正是她不想看到的。李改英属于后者。
“人都有一个习惯问题,三皮也许是出于下意识的习惯吧! 即使想不开,也应该留一封遗书吧?谁知道呢?也许遗书揣他身上呢?!”
说完,李改英自己都被自己的推测吓得心里一凛,觉得大事不好,好像一切都已明朗,尘埃落定了似的。而我则坚持认为三皮应该没事,他又不是老舍,哪有那样的勇敢与决绝?
这已是三皮出走的第四天,手机通着,但不接。我分析说,这是好事嘛!再等一天,如果五天了还没关机,那说明手机是充了电了,三皮基本没事。
13
三皮调到教委没多久,郭局长便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一查就查出了更多的问题,直接锒铛入狱。三皮想:这下完了,自己肯定会被退回到学校,继续站在讲台上吸粉笔灰。他和李改英商量着对策。可能有什么对策呢?只能听天由命。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三皮没有被调回,依然天天在教育科应时应晌的打卯上班。
两口子分析原因,终于明白,虽然郭局倒了,可王市长还在台上啊!人事科长是知道这层关系的,自然不敢把他退回去。又过了几年,单位要招一批公务员,优先内部消化,三皮顺风顺水,身份一变,成了国家机关公务员,在教育局牢牢地扎下了脚跟。
我也是那一年进的教委,不同的是,我是社会招录。三皮后来说,他们几个内部消化的都沾了我的光。我说,这是怎么说的?三皮说,你就是前面的那个幌子,有你撑着这招录就是公平公正的,没有你,这事怎么拿得上台面?我想了想,也是。
日子一天天过着。李改英时不时就拿调工作的事来居功自傲,把三皮管得死死的。一次她风闻三皮和原来学校的某个女老师来往密切了些,就疯了一般杀到原学校,一顿臭骂加上厮打,把学校闹了个底朝天。回来又把三皮的脸给抓了几个血道子,并对他约法三章:不许和女同事来往!不许在外吃饭,下班即回家!不许乱花钱,每月零花钱管控。面对这苛刻的要求,三皮欲哭无泪,忍气吞声,觉得自己真如笼中鸟一般失去了自由。
过了几个月,中学同学聚会,其中召集人宋某现在已是某局一把手。三皮告诉了李改英,这次英答应得却很痛快,但要求晚上十点必须回来。
同学相见,气氛热烈,饭一吃就时间长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三皮把李改英的话丢在了脑后。过了十点,一桌男男女女决定去宾馆打麻将。一路上,李改英给三皮打了十几个电话,可惜三皮早已喝得七荤八素,根本听不到铃响。
到了宾馆前台,电话又一次打来,三皮终于把电话接住。电话那头李改英问:“你在哪?怎么还不回来!?”三皮稀里糊涂地回了一句:“我在开房……”“准备打麻将”几个字还没有出口,那边已经炸了毛!“三皮,你马上给我滚回来,不然我今天杀了你!”三皮一下子醒了酒,赶紧解释,可那边根本不听,咆哮着、哭泣着把电话挂了。
三皮想回去,却被不明就里的同学拦住,便想:回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干脆就不回去了!回头让同学们给我解释。于是,那一晚,三皮破天荒地借着酒劲,把李改英的马蜂窝给彻底捅了下来。
当他第二天回到家时,李改英披头散发鬼一样坐在沙发上,明显她是连班也不准备去上了,专门在家守株待兔。一进门,李改英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指着三皮的鼻子:“老实说,你跟哪个女人开房去了,你这个挨千刀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东西。你现在发达了,竟然嫌弃老娘,我要去纪委告你!要去告你!!”
三皮赶紧解释,可哪里解释得清,或者李改英知道三皮说的是真话,可偏就抓住了他的小辫子不依不饶,要给他个下马威。
我接到三皮电话时,三皮已经到了我家门口。我赶紧开门,只见三皮大冬天里只穿着件单夹克,冻得瑟瑟发抖,我赶紧把他让进来,问他这是怎么了?三皮说了前因后果,最后说,李改英把他手机、钥匙、钱包都抢走不说,还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然后推出门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永远不要回来。
三皮说:“我走投无路,身无分文,就想到了来找你,并在楼下借别人手机给你打个电话。”我看着三皮,真是哭笑不得。三皮则淡淡地抽着烟,悠悠地说:“这日子真他妈没法过了……”
过了几天,三皮虽然获准回去,但李改英终是没有好脸色给他。周五的早上,三皮终于无论给单位,还是给家里,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失踪了。
14
第五天,三皮的手机依旧通着。我试着发了一条短信:三皮,你去了哪里?过了半天,三皮回信息:告诉李改英,别到处找我,过几天便回去。我回了一个字:好。
我把三皮还情况告诉了李改英,李改英一听三皮还活乱跳地活着,立马像河豚一样,又气鼓鼓的了:“这王八蛋,就会当缩头乌龟,再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三皮是一周后回到家的。 李改英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蛮不讲理、咆哮撒泼,相反,却是客气了许多。看三皮回来了,脸上竟然露出了喜悦的笑,赶紧忙里忙外给他收拾,一个字也不敢问他到底去了哪里?三皮自然也没有任何解释。
一次我和三皮一起值夜班。我问他:“那次到底去了哪里?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秘密?”
三皮长吁了一口气, “我去泰州了。”
“你去找菁怡了?可菁怡好几年前就走了啊!”
“是的,去找菁怡。 我在菁怡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天,想了很多。想当年如果娶了她,也许她就不会出那次车祸;如果娶了她,也许我也不会像今天这么惨……也知道人都死去多年了,想这些没用。但就是难过时仍会想起她。人啊,这一辈子,一步错了,步步错,简直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我无言以对,只是听着三皮说着,说着……
十二点时,三皮去门口买了四瓶啤酒回来,问我喝不喝,我说不喝。他就着一小袋咸干花生,一瓶接一瓶喝了下去。然后,看了两眼手机,沉沉睡去。
三皮每晚要自斟自饮四瓶啤酒,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他说他不喝酒睡不着,喝了酒得赶紧睡,过了劲,依然会睡不着……
我说,喝吧,有空我陪你一起喝。
作者简介
白晓东,字文震,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河北法制报》《邯郸日报》《新武安报》《邯郸文学》杂志及部分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