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不見的考古工作者
這是京都埋藏文化財研究所分享的一張照片,講述的是考古現場中,分別工作了2年與近半世紀的手。
考古現場的發掘工作者,來來去去,歲數不定,大家的工作資歷也不同,工作特質也不一樣,但像這種累積二十多年資歷的老手,在台灣卻已是越來越少。
在田野工作時,就算是有點經驗的助理也是需要這些發掘老手的輔助,才能得以完成很多事情,小至探坑要怎麼拉,大至考古現象的辨認,以及考古現場的各類瑣碎事務;尤其在關於辨認現象這點,真的不要小看發掘人員的敏銳度,往往重要的現象開始出現了細微徵兆,他們常常都會先偷偷發現並放在心裡,然後看著菜鳥助理的慌張反應後哈哈大笑,作為考古田野裡的一種娛樂。
看著這二隻不同歲月階段的手,讓我想起2016年參加了W大哥的告別式;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應該是在我2014年出國前的田野。回國後一直心想著,可以藉著到他居住的地方念書時,再去拜訪他,探望他的近況並喧嘩一番。
W大哥有著黝黑的膚色,臉上也有明顯可見的折皺痕,頂著小平頭,身材不算壯碩而有些駝背,總是穿件胸前有個小口袋的素色Polo衫,小口袋內也總是放著一包香菸,腳上踩著包頭工作鞋,身上偶爾會帶點酒味。我不確定他確切開始考古工作的年份,但少說也是二十年有,畢竟曾經在圖書館架上一本老舊的田野發掘報告上,看見他的名字和照片。
要說他發掘技巧如何,細心的讓我印象很深刻,只是也因為有點年紀(或資歷)了,相當知曉工作時的眉角,偶而也會有些混水摸魚。不過,我仍然很樂衷於在現場看他拿起一片陶片或石器時,聽他講著因此觸發的過往回憶:『這種石器以前挖D遺址很多呀~』、『哎呀~(看不下去)這個要這樣挖啦~』、『這個地層的土就以前種田常看到啊』。菜鳥助理們就是在這些老手的記憶回溯中累積知識和經驗,並逐漸成長。
不過W大哥也不是特例,台灣各地的考古田野裡仍然還有些跟他一樣擁有十幾年以上、甚至二十多年經歷的人。他們緊握小鋤頭,鋤頭柄上可能有各自的記號與加工,蹲坐在田野各個角落中工作,他們被艷陽曬黑透亮的皮膚,上面難掩斑點與皺紋的裝飾,這些都是在我記憶中田野前輩們雙手的樣貌。
考古學家很辛苦,肩負諸多研究與繁瑣的工作及責任,但也因此是目光注視並留在歷史記錄裡的焦點。只是,我認為像W大哥這些田野現場的發掘工作者,在整個考古工作環節中,也是極為重要的角色,即便每個人從事這個工作的理由不一,但卻是與考古資料、土地記憶以及遺址環境最為接近的人,對田野現場的掌握,可能往往比所謂的考古學家還多且深,但卻往往是群不被看見的身影。
我並非想要比較不同角色的重要性,而是想要強調這些最多只會出現在報告中「致謝」一節的人們身上,其實是承載了許許多多關於土地及人群的記憶與感受,但他們卻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群人。
這種忽略除了是較為抽象的記憶層面,其實也會反映在相當現實層面的勞資待遇上,待遇懸殊、收入不穩定都普遍常見,而從我的經驗與文獻所見,薪水的調漲幅度也相對的低和僵硬,做了十幾年的老手,薪水可能始終如一,也面臨隨著計畫結束後可能被資遣,更加不乏資方(考古學家)為了規避勞基法的部份規定,而在聘僱契約上動了些手腳的情形。
這些問題的背後都涉及了更大的結構性問題,例如考古學從業者的資源分配、工作性質和時間、計畫延續性和銜接性等,但結果就是變相出現在發掘人事成本上的不斷節省(之中的種種問題既複雜又難解,還需要一整篇文章來討論)。
沒想到這一張簡單的照片,竟引起了自己一些工作以來的感慨與遺憾。我曾計畫要再訪W大哥,多聊聊他過往的發掘經歷與故事,嘗試做些記錄,只是再聽聞到他的消息時,他就如田野時默默地在一角工作般,悄悄地離開了。
*整理自2016年所發表過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