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花謝(下)
「所以妳打算怎麼辦?要繼續這樣躲下去嗎?」
放學回家的路上,簡宥琦不知該拿整個禮拜都垂頭喪氣的謝和熙如何是好。
只見她悶不吭聲,只顧盯著鞋尖走路,險些撞到電線桿。
經過了那一夜,謝和熙的魂不守舍簡宥琦和王毓凡都看在眼裡。前些時候明明還沉浸在滿溢的幸福感裡,卻在一夕之間變了調。儘管隱約猜得出謝和熙大概與季永晞起了爭端,她們也沒有窮追猛打要謝和熙解釋事發經過。
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謝和熙足跡變單調了,不曾再出奇不意地告知她要去哪裡哪裡,就連假日也反常地將自己封鎖在宿舍房間,一模一樣的空間,少了她的聒噪,室內積累的鬱悶逐漸瀕臨飽和。
更讓他們感到不對勁的,是她不再看手機訊息了,事實上就連手機也鮮少隨身攜帶,就這麼被擱在床頭。幾乎是一天兩次,手機鈴聲往往會在她們睡意瀰漫的時間響起,即使已經調成靜音,震動的頻率依然尖銳刺耳,而謝和熙竟能視若無睹,著實在昭告天下他們之間有些什麼。
在她們之中,只有王毓凡曾經歷過一段戀情。她知道謝和熙非常重視這份得來不易的情感,但她也不敢戳破她對愛情的想像,兩個人被隱形的連結綁在一起、攜手前行,並不總是如童話般迎來完美的結局,爭執是在所難免的。
「喂,喂!謝和熙,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行屍般的謝和熙心思漫無目的地神遊,顯然喪失與外界溝通的能力。不時發出的雷鳴是天空醞釀的產物,俄傾,筆直的雨絲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影子倏地被潮濕浸潤,不停歇的是謝和熙腳下的節奏。
攫住謝和熙的手腕,簡宥琦恨不得把她整個人連同飄離的思緒一起拉回現實。
「現在紅燈啦,白癡喔。」情緒也是會傳染的,一向脾氣好的她也罕見地動了肝火。
「啊,」她終於抬起無神的雙眸看了一眼,連綿不絕的細雨像天空為她流的眼淚。「對不起。」她現在整個人被負面的陰影佔據,大大影響她的作息,就像個大嬰兒,需要他人看照,怒火中燒如簡宥琦也無法對這樣的她發脾氣。
雨下得令人措手不及,加快腳步的路人們像極逃竄的沙丁魚,交通秩序變得混亂。
「好奇怪,明明已經十一月了。」謝和熙伸出手,讓雨滴進她的掌心,冰涼的觸感使她清醒。
「我再問一次,妳真的要繼續躲下去嗎?」簡宥琦趁著謝和熙還魂,直截了當地問出連謝和熙都好奇的答案。「繼續不讀妳男朋友訊息、不接電話、不跟他見面。」
裂縫無論多大、多深,按簡宥琦的個性,鐵定認為補起來不就好了。她的目光像在責怪她的愚蠢,鄙夷她這隻裝作不聽、不看就沒事的縮頭烏龜。
是啊,人們總躋身自設的陷阱裡追尋,往往自己作繭困住自己,用蒙蔽的雙眼追尋光源。每個天亮謝和熙都會問自己,她是不是在無理取鬧?
無庸置疑,早在開始交往時,她就決心給予季永晞最大的信任,但她不信任李恬安,她的靠近總是讓人懷疑別有居心。所以被她撞見的那一幕,為什麼偏偏是她呢?因為對象是李恬安,才會讓她原本可以一笑置之的場景複雜了起來。
輾轉反側的那晚,要是季永晞再多打幾通電話,會不會他們就能把事情說開?日子離得愈久遠,她的好強就愈是根植於作祟的自尊心上,彷彿輕易妥協就白費了她這陣子忍受的孤寂。
「可是我……」再說下去又要哭了。
謝和熙睜著無助徬徨的雙眼,被雨打濕的頭髮狼狽地黏在臉上,知覺或許比別人要慢了一步,雨水浸透外套和運動服的徹骨寒意,此刻正一點一滴進攻她的意識。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坦白她的想念,是不是很不爭氣的行為?
「啊,變燈了。」簡宥琦突然喊道,截斷謝和熙的惘然。她拽緊書包背帶向前衝了幾步,似乎想盡快擺脫這場不會讀空氣的雨。察覺到還有個隨身行李還被她遺落在後頭,才又慌忙倒退幾步,拾起謝和熙手。「動作快點,再淋下去會禿頭喔。」
再問起謝和熙對那場雨的印象,或許只有未完待續的心事,還有奔回宿舍的路上,沿路濺起的水花。
*
十一月的空氣瀰漫著一股冷意,唯獨午後日光灑下的暈暖,是他微小而唯一的慰藉。
忘了數是第幾度從老師手中接過考卷時,感受到被得分制約的罪惡感。考得不差,但不盡理想,他以前從不會這樣的。
進入考前的備戰階段,數學老師一進到教室只丟下一句自習就沒了下文,和同學一樣各忙各的。季永晞透過窗外凝視操場上學弟妹們的年少輕狂,渴望從他們容光煥發的笑顏上找回些意志力。看著看著就接著想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也曾站在夜光裡對他展顏。
她整個人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沒來由的。
兩週前她傳來噓寒問暖的訊息依然恆溫,擺在他家中的物品依舊,一切相處過的痕跡猶存,但她消失了,帶走他天空中每片雲彩。
他們有約的那天,也是他的生日。他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謝和熙的宿舍門口之後,卻不見她的身影,打電話也沒有動靜,隔天也是,隔天的隔天亦然,更不用說之後的每一天。
她不吭一聲地斷開所有與他的聯繫,這讓季永晞覺得很奇怪,也很擔心,因為據他所知,謝和熙不是個會因為他的短暫遲到就和他冷戰的人。
季永晞也曾趁假日到過她的宿舍樓下,一等就是幾十分鐘,卻從沒等到過她的出現。謝和熙對他說過,發生在他們兩個身上的巧合恰好多了點,事後想想,那或許是靈魂伴侶間獨有的默契,但在那幾個仰望同一扇窗的日子,他們卻不曾巧遇。
有次,他終於看到能認得的面孔從公寓走出來。
季永晞與正要去買宵夜的王毓凡碰著,向前詢問謝和熙的近況。
「和熙……嗯……這個嘛……」王毓凡說什麼也不是,倒還想反過來問季永晞他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自己既不能背叛好友向季永晞袒露謝和熙的行蹤,也不願看謝和熙繼續沉淪下去,這情況搞得她兩面不是人啊!無意間蹚入這鍋渾水讓她冷汗直流。
就算晚自習後的疲倦襲捲而來,季永晞仍專注地盯著她,期望把握住她話裡的每一絲線索。而不只一次看見他為謝和熙奔波的疲態,讓王毓凡更為難了。
「和熙感冒了,最近精神不是很好。」她的話屬實,並非刻意趕季永晞走的。回想起前天她與簡宥琦渾身溼漉漉地走進房間,就知道在這種天氣淋雨後果肯定不妙,沒想到隔天兩人雙雙感冒發燒,害她也身陷病毒的威脅。
「你要不要過幾天再來?」
留下一句謝謝,季永晞拖著腳步回返的身影像背了千斤重擔,在路燈的相互輝映之下被拖長的影子不同於他本人轉身的果決,像他心上某部分不捨離去的眷戀。
*
「那我們今天就先上到這裡,同學們可以下課了。」不用等老師提醒,下課鐘一響大部分的人就自動離席,男生們玩不膩地用紙球和掃把打起棒球,女生們則三五成群聊起最近的韓劇劇情,整個空間充斥喧鬧。
一如既往對上課秩序感到不耐,站在臺前的老師教學熱忱被他們班澆熄了一大半,大聲嘆了口氣後呈現半放棄的狀態步出教室。
「哈,智障喔,三振了啦。」
「換我換我!」
趴在桌上的謝和熙頭枕著手臂,噪音和雜訊干擾她進入夢鄉,無力她動彈不得,只好使出最後絕招——一個人靜靜發呆。
她望見從遠方樹梢飛進走廊的麻雀、樓梯間熙熙攘攘的人群。簡宥琦從她的座位上站起,朝她的方向走來,謝和熙最後的力氣都用來撐開眼皮了,沒辦法對她微笑。
突然某個不明物體擊中她的背,彈到她腳邊,那是用膠帶捆起的英文考卷,供男生打棒球的一坨紙團。
虧他們能想到這種廢物利用的方式,謝和熙竟連反擊的力氣也沒有,反而是簡宥琦代她白了他們一眼。
「抱歉啦。」負責撿球的男生嘻皮笑臉,看不出到底哪裡感到抱歉。在他們班被球打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謝和熙久而久之就學會視而不見、處之泰然了。
「好點了嗎?」簡宥琦精神看起來很不錯,借坐在旁邊同學的椅子上。
謝和熙搖搖頭,過了快五天,高燒雖然退了,咳嗽、流鼻水的症狀依然不見好轉。
「咳咳……好羨慕妳,咳,免疫力那麼好。」謝和熙對生龍活虎的簡宥琦投以嫉妒的目光。沒想到自己身體竟不如引以為傲般強健,想當年她還曾大言不慚地和室友們誇耀過自己好幾年沒有感冒受寒了,想不到一病就是好幾天。
剩下的兩節課也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去了,謝和熙和簡宥琦兩人去到幼保科教室前與王毓凡會合,三人久違地一起走路回家。
返家路上謝和熙的喉嚨灼熱,無法加入她們的閒聊,只好走在她們身邊,欣賞日落時分被夕陽染澄的天色。深秋的薄暮給人一種提振心情的和煦,夕陽照耀下的光芒柔和了斑駁且色彩單調的社區,這樣的暖融彷彿能化解一切沮喪和挫折。
謝和熙的無力感稍微被紓解,色彩斑斕的天空,給她能稍微放下過往喘息的空間;給她一種明天不會再愁眉不展的把握。
梳洗過後,謝和熙和簡宥琦各據房間一方,完成老師今早派發的作業,而作業較少的王毓凡一如往常擔任他們的宵夜特派員,為滿足大家的口腹之慾奔波。
「和熙,舍監阿姨在樓下,特別指名要找妳。」不久,王毓凡一回到房間就捎來口信,從她有些僵硬的嘴角看來,謝和熙感到大事不妙。
奇怪,自己最近明明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守規矩,沒有打破門禁晚歸,也不曾再使用電磁爐下廚害得整棟公寓跳電,為何還會被找上?啊!她違規那麼多次,該不會是來翻舊帳的吧?想到自己被虎姑婆般的舍監阿姨視為眼中釘,謝和熙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心裡雖百般抗拒,謝和熙仍不敢讓阿姨在樓下等太久,立刻戴上口罩、做好被臭罵一頓的準備,她踩著拖鞋,避開樓梯間堆置的雜物下樓。
公寓的一樓不見人影,甚至連燈也沒開。感到奇怪,謝和熙推開大門走出,伸長了脖子左右張望。
「謝和熙。」
整條空蕩蕩的巷子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人了,再熟悉不過的聲線,讓謝和熙身子一顫。
季永晞還穿著學校制服,他大步朝謝和熙走來,才不見沒多久,他的靠近竟讓她感到無所適從。謝和熙不知該如何解讀季永晞的表情,茫然、擔憂,更多的是終於見到她的釋然,但對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忍住在眼眶裡打轉不停的眼淚,深怕連一個字都還沒說,淚水就搶先迸湧而出。
季永晞遲疑了一下,才溫柔地用指尖撥開謝和熙額前的瀏海,有點找不回以往觸碰的自然而然。他溫熱的手掌覆上謝和熙的額頭,確認她是否無恙。
謝和熙討厭自己明明在生季永晞的氣,面對他卻抑制不住心動。
「為什麼躲我?」季永晞抽開手後問。再次包圍謝和熙的,是周遭涼冷的空氣,只是現在她沒有勇氣向他提出想擁抱的要求。季永晞聲音有些低啞,黯淡的神色看起來很讓人心軟。
「季永晞。」喊出他的名字讓她覺得好陌生,搔癢難耐的喉嚨,讓她別過頭猛咳了一陣,等待胸腔猛烈的起伏平靜,才再度開口。「和你約好的那天,我看到你和李恬安在一起。」
看到他們,只會讓謝和熙即使不想承認,還是會情不自禁的覺得郎才女貌的他們很般配。
她的語速很慢,像是在審判,也像把利刃將季永晞肢解,至少兩者的痛覺是一樣的。
季永晞並沒有急著解釋,謝和熙猜想,安靜是他內心無聲的嘆息。
「看到我們在一起,不值得妳氣這麼久。」半晌季永晞開口,眼神因為疲憊變得空洞。「如果妳感到不安,我會把那段時間發生的所有細節都告訴妳,但是妳沒有問。」而是獨自沉浸在幻想的情節當中,讓誤會恣意入侵內心最脆弱的部分。
回想起那天的情況,對季永晞而言,會與李恬安有肢體接觸都是場意外造成的,而無論是他抑或李恬安,都不是故意讓這場意外發生。
這陣子他一邊顧及課業,一邊擔心謝和熙的情況,一聽到謝和熙躲他的理由,他既生氣又無奈,但仍只能努力壓抑盛了怒意的火苗。
他沒有對不起誰,更討厭不分是非黑白,就為了討好而道歉。
「謝和熙,妳不相信我嗎?」必須對謝和熙問出這種問題,讓季永晞很受傷。他面前嬌小無助的她不發一語,卻讓斗大的眼淚代替她說話,她肯定不知道,她的眼淚可以鏽蝕他最後一道防線。
季永晞輕輕攬過謝和熙瑟縮的臂膀,彎身將她擁入懷中。她啜泣而一聳一聳的肩頭,彷彿鳥兒顫動的羽翼,一樣脆弱。
「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妳到底希望我怎麼做。」他的輕聲呢喃流通著磁性,在她耳邊低迴不已。「別哭了好嗎?每次看妳哭,我都會心疼。」
謝和熙緊抓著季永晞的衣角,用盡方法想平復情緒,卻不小心回憶起李恬安用來傷她的那些話,也曾害她這般哭泣,即使她現在已經安穩地被季永晞擁著。
或許還有一點因感冒產生的不理性加成,連她也不知道推開季永晞的自己到底希望他怎麼做了。
「可是……可是每次讓我哭的都是你啊……」
看著謝和熙泛著水光的大眼,和她迴避的視線,已經做到這種程度,季永晞不知道還能如何證明他的真心。
他不擅長哄別人,更不曾遷就。
「胖熙。」
這是季永晞今天第一次這麼叫她,謝和熙的眼淚掉得更不受控。
「等妳整理好心情我們再見面,好嗎?」他們最後一次對眼,季永晞的臉,在她眼裡模糊得看不清。
低垂的夜幕漸漸吞噬他離去的跫音,謝和熙蹲坐在門邊,縮起膝蓋把自己抱得緊緊的,等短路的理智線恢復通電,再多的後悔也無濟於事,她不該那樣對季永晞說的。
有時就是太在意對方的每一句話、太把對方的一舉一動放在心上。就是太喜歡彼此,才會兩敗俱傷吧。
*
「花有自己的語言,妳知道嗎?」粗糙的大手在她的頰上摩娑,她謹記他手上每一個繭的位置,滿頭的華髮。
「和熙,妳知道嗎?」
「啊!」
夢裡的人一蒸發,謝和熙又會尖叫著醒來,臉上一樣又爬滿了淚痕,這幾天常常如此。每個夢的影像都如此清晰,卻什麼也抓不住。
兩週前,舅舅的來電通知了爺爺的死訊。
「和熙,還好嗎?」室友們往往在深夜被她驚醒,她們總是不厭其煩地爬下床,來到她身邊安撫她。
謝和熙很對不起她們,事實上也不願一直折騰她們,但她也無處可去了。白天的她仍照常上學,對爺爺過世沒有任何實感,就如同以往爺爺仍待在那間偏僻的養老院裡,而她計畫著下一次的探視。
然而一入夜,有關回憶的夢總會一再侵襲,像在提醒她認清現實,那個長久以來的夢想沒有實現的可能了。
「我好想他,我好想我爺爺。」可是再也見不到了,無論是背得動她的那個身體硬朗的爺爺,或是那個願意聽她說話的爺爺,都再也見不到了。就算爺爺忘了她也沒關係,再見一面就好……
她放聲大哭,讓簡宥琦和王毓凡抱住她,像個孩子。小時候的謝和熙至今還在爺爺背上,從未長大。
「和熙長大以後啊,如果要到外地去讀書或是工作的話,會想爺爺嗎?」曾那樣問她的爺爺聲音滄桑卻充滿笑意,彷彿背上的她,是他永遠引以為榮的寶貝。
「我好想爺爺……」
哭累了,謝和熙就倒回被窩裡,請求簡宥琦和王毓凡陪著她,三人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爺爺只是太調皮了,躲貓貓的時候,躲到了一個她找不到的地方。抱著這樣的想法入睡,謝和熙感覺自己好像沒那麼痛苦了。
日子飛快來到了一年的尾端,她無法抵禦的嚴寒。
十二月中旬,估計連咖啡廳的那盆三色堇也凋謝了吧。
某個週六下午,謝和熙單獨坐在舅舅轎車後座,混入高速公路的車流。舅舅幾天前就告訴過她,爺爺的告別式選定在他們家中舉行。
即使那個家,與爺爺沒什麼關聯,但她和爺爺在鄉下曾共同生活的平房,早在爺爺被送去養老院不久就賣掉了。
「和熙,妳最近過得怎麼樣?自己一個人還可以吧?」舅舅總是這樣,注重客套的例行公事。她過得怎麼樣,難道看不出來嗎?
「可以,況且我也不是一個人,室友們都很照顧我。」謝和熙順著舅舅的意微笑道。
「這樣啊,那就好。」
徵得同意後,謝和熙搖下車窗,讓疾駛的風灌進車裡,才不至於太窒息,窗外盡收眼底的風景,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緩和了她的情緒;洗滌了她的睏倦,讓最近睡眠品質極差的她,終於得到一絲絲舒緩。
許久沒踏進這間屋子,謝和熙選擇帶著作客的心情,這樣比較不會那麼不自在。
爺爺生前熟識的人不多,家中自然不到座無虛席的程度。前來的都是真心為爺爺弔唁的人,除了親戚們、和爺爺差不多年紀的退休老兵,及幾位葬儀社工作人員外,屋內沒有別人了。謝和熙一一和賓客們點頭打招呼,自己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鼓勵,也許大家都知道,謝和熙作為爺爺從小帶大的孫女,感情更甚爺爺自己的兒女,她是與爺爺連結最緊密,同時也是最不好受的。
爺爺的遺照被放進一個小小的木頭相框,從照片的色彩和解析度就能辨識出年代感。謝和熙在相框前駐足,定睛看了許久。
照片裡是爺爺年輕時在軍中的模樣,他對鏡頭露出燦爛的微笑,朝氣蓬勃。謝和熙不曉得,自己看著爺爺的笑容就也跟著笑了。
因為告別式是在自家舉行,沒有太繁複的流程,大家只是相互致意、慰問,並各自對爺爺致謝。謝和熙要對爺爺說的話,信手拈來都是一大串生活大小事,直到大體入殮前的休息時間,謝和熙都在獨自看著照片裡的爺爺說話,她相信他一定在聽的。
過程中,她看見舅舅一直待在陽臺講電話,來回踱步的樣子滿是焦躁,礙於身在氣氛肅靜的告別式現場,再多的情緒都只能吞進肚裡。
電話掛斷後,舅舅終於進屋,和舅媽面色凝重地不知在談論什麼。謝和熙無視他們不間斷的耳語,靜靜的一個人待著,坐等下一個流程的指令。
門鈴這時響了,在大家意想不到的時間點。
舅媽嘆了口氣,在各個賓客們好奇的目光下展現女主人的架式,前去應門。
謝和熙對進門那女人的第一印象,是黑色高跟鞋敲擊地面的突兀聲響,破壞正式場合寧靜的平衡。她身著一襲素雅的黑色及膝洋裝,長髮挽成一個髮髻,落落大方地和在場賓客們致意,行止上有喧賓奪主之感。
「哥,我來晚了。」她來到舅舅旁邊,而舅舅摀著臉嘆息的樣子說明了她不請自來。
那女人是舅舅的妹妹,也就是說……謝和熙下意識看向爺爺的照片。沒猜錯的話,那是她名義上的媽媽,爺爺的女兒。是嗎?可是用目測的年齡換算下來,生下她時,她年輕的不可思議。真的是她嗎?爺爺笑而不答。
那女人是個不負責任,一生下就將她拋棄的母親,如今怎麼還敢出現在這裡?
也許察覺到謝和熙炙熱的瞪視,她一回首便對上謝和熙深鎖的眉眼。那女人在舅舅耳邊問話,只見舅舅心不甘情不願的微微頷首。
「哎呀,原來妳已經長這麼大了,是個少女了呢。」她竟主動來到謝和熙身邊,仔細注視她的樣子只像在觀察,連一點媽媽應給予孩子的關愛都沒有。面對她突如其來湊近的臉,謝和熙只想作嘔。
「小少女,妳叫什麼名字?」她笑吟吟地詢問,化了淡妝的面容上找不到該有的哀傷。
「不關妳的事吧。」謝和熙氣得咬牙,彷彿她的存在,對這個場合是種莫大的褻瀆。賓客全都看著,親戚們討論得尤其熱烈,而「遺產」是他們壓低聲音的討論中,出現最多次的詞語。
「和熙。」舅舅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厲聲阻止謝和熙顯然脫序的惡言相向。應該是送走爺爺最後一程的場合,她理當不應該這麼衝動的,謝和熙提醒自己應該隱忍。
「妳真有個性。」她的笑聲輕如銀鈴,對謝和熙無奈聳肩。「應該是小時候爸把妳給寵壞了。」
「不准妳那樣說!」謝和熙站起身來朝她吼道,氣得爆出青筋的拳頭彷彿隨時都會失控。要是那女人再對她或爺爺品頭論足,她絕對有衝上前咬她一口的膽量。
她根本什麼都不懂,她不在的時候,她和爺爺只有彼此而已。
「夠了,謝和熙,不要忘記妳現在在哪裡。」舅舅又跳出來充當樹立威嚴的角色,只可惜,他的威嚴就要失效了。
「你們都一樣,不配當爺爺的兒女!」謝和熙不顧周遭的人是朝她投以同情的眼光,還是默默訕笑她的失態,只要能把她該說的說出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在他最需要妳們的時候,妳們都不見了,妳們沒有資格說自己是爺爺的孩子,我討厭你們。」謝和熙聲嘶力竭的哭喊,讓在場所有人陷入一片寂靜,幾位長輩確實露出懊悔的神色,檢討自己從未在他們需要幫忙的時間伸出援手,然而現在只能慨嘆,逝者已逝,挽不回了。
「妳……給我過來!」舅舅掙脫拉住他的舅媽,盛怒之下朝謝和熙走來,也顧不及在場有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方才的客套算什麼呢,最終他們都還是選擇以真面目示人。
「不要!我討厭你們,我討厭你們……」謝和熙提起礙腳的長裙,趁舅舅抓住她之前拎起皮鞋奪門而出。
她赤腳在大街上跑著,眼淚恣意流著,心情卻是舒坦的。她一路衝往火車站,掏出口袋裡的銅板買了張回宿舍的單程車票,心領站務員的關切。
即將啟程的那班列車只剩站票了,無所謂,可以盡快離開這裡就好。謝和熙利用在月台等車的空檔將彆腳的皮鞋套上她烏漆墨黑的腳丫,身體因穿得太單薄而瑟瑟發抖。
搭上火車,她就算手拉握環還是站不穩,好幾次差點在車上跌倒。天才剛黑,她饑寒交迫,像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她笑看車窗反射出的狼狽的自己。
結果還是沒能和爺爺見上最後一面。到站的廣播響起,謝和熙隨著人流魚貫湧出車廂,互相推擠著出站。在他的告別式上大鬧一場,爺爺會原諒她的吧?謝和熙的腿痠得快不聽使喚了,她趁停等紅綠燈的期間掐了掐自己緊繃的小腿。
她現在好想見他。
從口袋裡翻出手機,筋疲力竭的謝和熙懶得留給自己猶豫的餘地,那一串數字,早就牢牢被刻在心底。
「季永晞,我想你了。」聽見他的聲音,謝和熙努力吸了吸鼻子。沒有撒嬌的成分,她對他的想念是百分之百真實的。
「告訴你喔,我今天去參加爺爺的喪禮。」感覺心臟好痛,像被暴擊了好幾百次。
「嗯?剛從車站出來,在走回宿舍的路上。」
燈火照常點亮整座夜城,謝和熙從靠近車站的大街穿梭到讓她安心的小徑,將髮圈拆下,她不介意頭髮在凜冽寒風中狂舞,讓黑夜稀釋她的縱情。彷彿這麼做她就可以拋開一切血緣的束縛,彷彿就能忘卻她的今天真是糟糕透頂。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正式接受自己變成無依無靠的孤兒。
之後謝和熙和季永晞都沒再出聲,整段路上,她耳邊的手機僅作為暖手的工具,而另一側鼻息傳來的微弱雜訊,對她而言也是種安定的力量。
使她在不知不覺中,放慢了步伐。
行到過彎處,謝和熙發現空無一人的街道,有人正為她等門。門邊的他低著頭,沒感受到她走近時增強的引力。
「嘿。」她將電話掛斷。一看見季永晞就自動揚起的嘴角,好像不太正常呢。
季永晞的影子在路燈下被拖得長長的,他依然是她在黑暗中追尋的終點,只是不再觸不可及,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朝他大步走近,只要他等著。微弱的光線映著他漂亮的眉眼,還有附著在他睫毛上閃爍的結晶。
心跳漏掉好幾拍,謝和熙踮起腳尖,看清了那些棲息在季永晞眼睫的水珠。
「你哭什麼?」她的問句很輕。
謝和熙要他把眼睛閉上,手指抓著袖口替他按去珍貴的眼淚,其實只是不想讓他看到自己也哭了。她這才明白,為什麼他看見她哭會心疼。
「妳在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很難過。」感受到對方所感受到的,不盡如愛情的真諦那麼偉大,但這是他所能做到的,證明他真心的方式。
季永晞闔著眼,任謝和熙擺佈。她極輕、極細膩的觸碰,好像他是件需要被小心對待的易碎品。
再次適應光線,在他面前的謝和熙不停地掉著眼淚,他不只一次懷疑她的眼睛是否藏著一片汪洋。他手指經過的地方,勾出了道靈巧的水痕。她的頭髮,沒見面的這幾天又長長了,他替她把髮絲撥到耳後,如本能般順勢扣住她的後頸,帶著不容拒絕卻溫柔的力道。
他不擅長哄人,更不曾遷就,但他明白謝和熙要的其實很簡單。
「對不起。」
吻上來的雙唇是她的回答,傷害也好、思念也好,一切笑與淚泯除了就都沒關係了。
意識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謝和熙的唇瓣離開季永晞,羞怯淹沒了她的表情。不是誰主動的問題,反正總會發生的,相碰的鼻尖在笑,季永晞的酒窩也在笑,他又吻上了她柔軟的唇。
在多愁善感的黑夜慫恿下,他們似乎可以永無止境地反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