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速尔笔记(2) | 圣米格尔岛的时间，自带另一套单位
在亚速尔的人，是很难不热爱生活的。因为在这孤悬的小岛上，除了生活，还有什么事情可做的呢？圣米格尔岛14万的人口，一半住在了首府蓬塔德尔加达，其余就零散地闲居在岛屿的某处。
这座占地750平方公里的狭长形岛屿，其实是由三座火山依次喷发，填出的陆地连成一片而形成的。岛上最不缺的，就是火山创造的风景：什么火山湖啦，火山岩啦，火山温泉啦……和火山相邻而居的岛民，享受着她带来的壮阔风光和肥沃土壤，也学习着习惯着永恒的不确定性。
天会下雨，海会起浪，火山会冒烟，不会有预报。岛上的天气是最拿捏不定的，亚速尔的时间，似乎也就这样带上了不一样的尺度。时间是要用来等雨停，用来随时改变或取消安排，随性而行的。
因此，对于岛民来说，日子就是环岛公路上的一个个圈，不管向哪边出发，用什么速度，在和海浪相伴而行后，总会到达目的地。没什么是必须着急的，没什么是非做不可的。
在圣米格尔岛的第三天，我就沾染上了亚速尔的习气，在停在海边的车子里，听着车窗外的浪声，居然也能一觉睡到十点半。我在亚速尔群岛的第一次环岛自驾，要开始了！
Furnas:
如果要我列举喜欢亚速尔群岛的理由，露营地的体验肯定要排在前几名：营地或在海边，或在林中，风光都是一流的；然后是带热水的洗手间、厨房和充电的设施……然后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换作谁，会不想在这样的地方住下来呢？
尤其是圣米格尔岛东部的Furnas。开过弯绕的山路，经过幽深的火山湖，山谷中终于出现了白墙红瓦的房子。带着硫磺味的温泉，从街道的缝隙里蔓延，给镇子笼罩上温暖的薄雾。
Furnas的露营地在半山腰，正好是薄雾能飘到的边缘。五月的时候，暑期旺季还没到，营地里只有我和一个苏格兰女生。我是睡在车上的，进来只为了洗澡和充电，而她正准备独享整片营地五天。
我一路忙前忙后，但看她只是躺在草地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偶尔跟朋友发几条语音。我忍不住问：“你下午准备干嘛？”
“泡温泉吧！”
“明天想干嘛？”
“爬个山，然后泡温泉吧……后天去观个鲸，然后泡温泉吧……”
这就是Furnas的日子，这就是亚速尔的日子！
镇上有两家温泉旅馆，只要8欧元就能进去畅泡一小时。温泉是冷却的熔岩，是沉默了的火山，却总是忍不住散发自己热辣的气息。温泉里奔流的，淡黄色，散发浓重的臭鸡蛋味，是真材实料的硫磺水。如果你的泳装是浅色的，请在泡过温泉之后，做好失去它的准备——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在日式的温泉小镇，冰牛奶是标配，而在亚速尔，拥有这一地位的就是百香果汽水Kima。这是真正的亚速尔名产，存在于群岛每一处超市、每一家便利店最显眼的货架，但即便在葡萄牙本土都买不到。
还在温泉池里泡着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旁边美国一家人的回忆，说上次来亚速尔的时候，老爹特意拎了一箱汽水回去，结果忘记托运，在机场全被扔了……
天空又飘起了小雨，但从40度的池水里出来，还是暖熏熏的。这时候走进路边的小面包店，一瓶百香果汽水，再配上百香果蛋挞，酸甜冰镇中，慢慢等外面的雨停。我也想在这再待上几天了！
Nordeste:
圣米格尔岛上的游客，行程基本只到Furnas，再往东边走，公共交通的班次变得极其随性。比如说，你得打电话告诉公交公司，今天某时某刻需要一班车，车才会过来……至于司机的联系方式？你得问村里的老人家哦！所以对于外地人来说，好像除了自驾，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在岛屿的最东边，有一座叫做Nordeste的小镇。面向大海，时间沉静。小镇建在悬崖上，然后是一条直冲入海的公路，公路尽头的海岸是座灯塔。遥望辽远海疆，此去大西洋上便不再有陆地，直到地平线的尽头，与欧洲大陆的罗卡角遥遥相望。
来到这里的游客，都是从车上跳下来的。车停在路边，人走到开阔的瞭望台上，拿起手机一阵乱拍，再互相感慨这辽阔的海岸风光。等到海风再呼啸几阵的时候，大家就都回到车上，关上车窗，沿着公路前往下一个观景台了。
在观景台的中央，端坐着一个本地老爷爷，戴贝雷帽，穿冲锋衣，双手交叉。他甚至都不是来看风景的。因为他背对着大海，斜靠在座椅上，把头缩到围栏以下，躲开不停歇的海风。不管灯塔如何悠远，海岸如何舒旷，都与他无关，他只是挑了一个风景最好的位置，背对着风景，闭目养神。
游客来了又走，欢呼声一波又一波，照片拍了好多个角度，只有他是不变的背景，像安坐在移轴镜头的中央。偶尔他会睁眼，两边瞟一下变幻的人群，然后冷冷地吸一口气。
我在这里起飞了无人机，一路飞到灯塔的另一边，回望圣米格尔岛的东海岸，也因此待了特别久。我感受到被老爷爷盯了好几次，只是最后都没说啥。
终于我要收拾东西走了。他咳嗽一声，把我叫住；然后指着我，花了十秒，调动了他全部的英语积蓄，说：
"Finally...You!"
然后他换了一个位置，现在面朝大海了。把坐姿调得舒服后，他又闭上眼睛了。
隔着厚重的云层，太阳正在背后加速沉没。再也没有人停下来观景，连经过的车都很少了：Nordeste是没有民宿的。亚速尔人，用无限的时间作筹码，终于又夺回了独享的整片海岸。
Sete Cidades:
在圣米格尔岛的东部休息了一晚，我沿着北海岸的沿海公路，又一路回到了岛屿的西边。
西部Sete Cidades的火山湖，是岛上最著名的风景。两座火山湖仅由一座石桥相隔，由于湖的深度不同，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别呈现出绿色和蓝色。
火山湖的名字来自于旁边的小镇Sete Cidades，葡萄牙语意为“七城”。但居民不到一百人的小镇，怎么会是七座城市？名字的来源已不可考。
要从高处欣赏两座火山湖，最经典的角度，是在黄昏时徒步登上Vista do Rei和Boca do Inferno两座观景台。幽深静谧的火山口湖，远处大西洋被落日染成金黄。
这里可以说是圣米格尔岛，乃至整片亚速尔群岛的成名之地。正是因为这里壮阔的日落风光，被本地摄影师拍摄后，在社交媒体上疯狂传播，大众才开始知道这片大西洋中央的隐秘角落。
也正因为这样，黄昏时刻的观景台非常卷。这些陆地上来的游客，带着焦虑和竞争的陋习，完全破坏了亚速尔的豁达生态。什么单反啦，脚架啦，云台啦，日落前两个小时，观景台西侧的全部好位置就都被占满了。就算云层明明厚得不行，大家也干等，硬等。嗯，我当然是其中的一员啦……
比起人潮涌动的观景台，小镇倒一直很冷清。镇上最热闹的，也许是镇边上的公共厕所：来看火山湖的旅游大巴，一车车的人，都要在这休息。
我在车上睡了两晚，又卷着拍了一次日落，所有电子设备都电量告急。顺着地图，开着车在绕着镇子的两条马路转了两圈，才终于找到了镇上唯一的咖啡馆——完全没有店名，看上去跟私闯民宅似的！我自己推门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连店员也不知道在哪里。
我坐在里面，自己找了个插座，窗外就来了个很酷的牛仔——我觉得他是牛仔，因为他的车涂上了奶牛的花纹。他站在窗外叫了几声，然后突然又用英语跟我解释，说他想要一杯啤酒。
“你觉得我能直接进来倒一杯吗？”
“我怎么知道……”
“我平时都是直接进来拿的。但是今天我看到有顾客在，我才觉得不好意思。”
好特别，又好像很有道理的逻辑啊！我竟一时无法回答。幸好年轻的咖啡师终于出现了，是从外面走进来的。他先把灯打开，赶了赶窗台上的苍蝇，就在吧台坐下了。但他既没有给外面的牛仔一杯啤酒，也没有问我喝什么咖啡。他甚至没有疑惑为什么收银台的插座上插满了转换插头和没见过的电池……
他只是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这盘游戏还没打完！”
Ferraria:
圣米格尔岛的最西边，Ferraria的地热泳池，藏在一处悬崖的底下。我日落后才到达，打算在这里的停车场过夜。结果，路是完全漆黑的，坡度是踩到刹车片都滋滋响的，U形弯是一个接一个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屏住呼吸硬开的，到了之后，才发现全身都在冒冷汗。第二天早上用航拍视角一探，救命，我怎么会在晚上开条这样的路啊！
海底的地热活动，让这片海岸常年保持30度的水温。退潮时，就可以在大西洋的汹涌海浪中泡一个暖水澡。暑期的两三个月，靠海的无边泳池还会把温暖的海水引进来，再加上旁边的日光浴，室内的地热桑拿，到时候这个大体量的停车场可就热闹非凡了。
不过在五月份，离暑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切美好景象都还停留在桑拿旅馆的网页上。我睡了一晚的停车场，到早上也只来了另外三辆车，全部是敬业的钓鱼佬。
这是亚速尔旅游业的常态。暑期的旺季，跨洋客机从欧洲大陆和北美东海岸，源源不断地运来度假的一大家子，从酒店到租车再到当地体验，一切的价格都翻几番。而在这两三个月以外，天气常不稳定，海上常有风浪，游客的数量骤减，支撑不了设施的运营。
有鉴于此，圣米格尔岛的餐馆、温泉、租车公司的老板们的应对办法也很简单：不干了！岛上的时间，就是每年用三个月，在游客身上赚到足够的钱，其余的九个月，则回归到原来的岛屿生活：要么出海捕鱼，要么回家种菠萝和百香果，要么就什么也不干。至于你说这怎么能符合成本效益呢？不开门的时候也得折旧吧？反正岛上的小生意也不会去算财务报表。
地热桑拿房就处于这个状态。经过一年风暴的摧残，泳池的围栏都不见了，楼梯上铺上了被狂风卷来的海草，日光浴的椅子被贪玩的青年搬到了海边，用来堆放喝完的啤酒瓶。大门紧锁，上面贴着去年九月写的2024年6月开始营业的告示，被吹得只剩一半。
晚上睡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让人有一种拍丧尸片的末世感。我半夜还想爬起来拍星空，结果厚实的云层把月光都盖得一点不剩。那就拎起手电筒走一走，海风呼啸，海浪飞溅，黑色火山岩堆筑起的海岸，在晚上显得更加荒芜，偶尔一个山洞里还冒出硫磺味的蒸汽。嗯，还是回去继续睡吧……
幸好洗手间是由政府公共服务负责，在没人的时候也保持清洁，卫生状况倒是相当发达国家。
到了白天，海岸线不再恐怖了，但依然是苍茫而孤寂的。谁能想象一个月后，这里就将变成阳光与海滩的天堂，后背晒红的穿着比基尼的女人，戴着救生圈撞到一起的小孩，推着冰淇淋车站在太阳底下的小贩，就会挤满了这片海滩呢？工程队已经摆好材料准备开业前的维修了。
而现在只有垂直插入海中的黑色岩石，独自来钓鱼的人站在多孔的岩石表面，海水在脚下的空洞里回声。海中孤立的礁石旁边，一艘冲锋舟在风浪中漂过。
岛上的时间就和天气一样善变，喧哗和沉寂只隔着一片积雨云的距离，该到来的时候肯定会到来。没什么是必须着急的，没什么是非做不可的。蜂拥的大陆人给小岛带来了名叫旅游业的潮汐，可岛上的生活，却始终还是岛屿随性慵懒的节拍，圣米格尔岛是这样测量时间。
下集预告
坐上螺旋桨客机，再向西飞行一个小时，我来到了弗洛雷斯(Flores)岛。这里是亚速尔九岛中最靠西的岛屿，也是欧洲的西极点，再往西望，下一片陆地已远在哈德孙河口的自由女神像了。岛上有神秘的火山湖、绿野仙踪般的瀑布、安静的渔港，还有……一家中餐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