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54:「錯愛香港」——我的作者朋友們(之四)
在《九十》的休刊號上,有兩位學者談到我的編輯工作。一位是後來參加兩次「五學者談一國兩制」的劉述先教授。他說1974年在中文大學跟我一起參加一個座談會,那時我是左派刊物的編輯,他在會上語帶嘲諷地說,將來大陸真的收回香港,現在那些左派份子就失去代言人身份而被棄置一旁。他說,餐敘時我坐在他身邊,「卻絲毫不以為忤,還約我寫文章」。
後來,劉述先就常向我們供稿,參加座談。我們也成為朋友。
另一位學者,就是在前文中講到過的翟志成。他在休刊號上說:「我一生中最得意的幾篇文章,幾乎全部登在《九十年代》上。」他說生平最恨別人改動他的文章,但我有一次刪改了他的文章,後接我來信,說是對別人並不如此,「唯因與我相知,故『倚熟賣熟』」,他「細讀刪文,又確實比原文更好」。
引這兩段「稱讚」,並非自吹自擂,而是想說明我編輯這雜誌,如果還算成功的話,我的「成功之道」何在。
我只是中學畢業,可以說沒有學歷。靠讀雜書而得到的知識,既無系統,也非專精。能夠編輯這本被認為知識人愛讀的雜誌,靠的就是園地開放,讓讀者也以作者的身份參與。我辦的不是兒童刊物,不是要向讀者宣傳教育。我辦的是讀者也要成為作者的刊物。因此,遇到批評、嘲諷,不管是否事實,我是否同意,我都不會生氣、反駁,反而會把這些批評意見刊登出來,讓讀者去判斷和討論。
一份報刊的成敗,取決於總編輯的氣度。而我的氣度,就是源自於我對自己的知少識淺有自知之明。
我尊重來稿。不記得翟志成說我刪改他的文章是哪一篇了。因為若來稿過長,有時或會刪節,但「改動」應該絕無僅有。即使刪節,也會在刊出前徵求作者同意。刪改翟志成那次來稿,大概因為太趕,而且真是覺得改後對我這位朋友會比較好。
至於1976年四人幫倒台後我成為雜誌的主要政論者之一,那是因為其時所有的中外左派都被中國局勢的突變鎮住了,一時不知反應,於是我就與麗儀合作,打鴨子上架,寫評論分析。並越寫越有知名度。
縱觀《七十》《九十》的歷史,前半是以開放言論,依靠海外知識人對兩岸局勢的關切和討論;後半就以香港問題為主,並依靠一些專欄去凝聚讀者們的持續閱讀。
除了「自由神下」和張北海、阿城的專欄之外,我們也邀了一些已經頗有文名的作家寫專欄,像南方朔、司馬文武、劉黎兒、龍應台、黃春明、平路、登琨艷、羅孚,都寫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最早在《九十》寫專欄而後成為知名作家的查建英和新井一二三。
查建英是北京人,我在1991年訪美時認識她,她說她現在仍然是在北京和美國兩邊跑。我覺得她談吐不凡,就約她為《九十》寫一個「北京素描」的專欄。她用「扎西多」的筆名,寫與北京有關的社會和文化現象,也講到香港。在1993年一篇文章中,她介紹了北京流行音樂《我的一九九七》,一個年輕女歌手作詞作曲:「什麼時候有了香港?/香港香港怎麼那麼香?/一九九七快點到吧/我也想看看那午夜場……」與香港人對九七的恐懼,完全不一樣。
新井一二三是日本人。1984年我去日本時,她的中文老師陳立人帶她到我的住處見面。那時她的中文還很生硬。不久,她考上公費生去了中國。在那裡兩年,居然寫來文筆流暢、想法獨特的中文文章。我們都刊登了。
兩年後她回日本,進入《朝日新聞》當記者。不到一年,就結婚移居加拿大。幾年後的1991年,她來信說離了婚,現在又想用中文寫稿了。斷斷續續寫了幾個月,我發現她的觀察獨特,個人風格顯著,於是邀請她為《九十》寫專欄。
新井特立獨行,常做一些別人不敢做的事,寫別人不敢碰的話題。她在中國,批評中國。在日本工作,批評日本職場。在加拿大,罵加拿大做事慢而人也無趣。但1993年底她來香港旅行一個星期之後,就決定來香港居住和找工作,還寫了篇文章,用廣東話作題目《喺(在)香港再見》。文章說,香港工作機會很多,《南華早報》的招聘廣告多達98頁。又引日本報紙報導,有上千日本女青年近年到香港工作,主要是日本「男尊女卑」觀念太強。去香港甚至是世界潮流,加拿大她身邊就有六、七個人去香港。
那時離九七不到三年,香港的未來確實是未知數。但世界不景氣,對很多國家的人民來說也是未知數。所以,她就隨著這股香港潮來了。並且,很快找到工作。
她的專欄仍受歡迎。但越接近九七,香港越感受到北京對未來的控制,政界和輿論界也紛紛自動向中國靠攏。然後,愛國潮來了,保釣潮來了,反日潮來了,民族主義潮來了。新井在1996年的專欄寫下一篇《錯愛香港》,結尾寫道:「基於原則的抗議聲音是一個社會的免疫系統,它的衰弱預兆著將要來臨的死亡。」
從當時的趨勢看,她是對的。香港的抗議聲音在主權轉移後才慢慢起來,到2019年使全球都震驚。但已經晚了。免疫系統無論是自己消失,還是被強壓下去,都意味著死亡。
1996年8月後她就沒有給《九十》寫專欄。她在《蘋果日報》副刊的專欄有一天收到一封信,裡面放著糞便。因為她是日本人?因為香港泛起了民族主義嬰兒病?因為她批評了民族主義?不管什麼原因,她的《蘋果》專欄也停了。
知道「糞便」這樁髒事,我應該打個電話給她,表達關心和支持吧!雖然她那時已不是我們作者。我有想,卻拖延著沒有做。作為最早把她引進中文寫作、使她錯愛香港的人,我至今都感到抱歉。
她後來在台灣出版了許多書。成為以中文寫作的一位成功的日本作家。
(原文發佈於2022年6月3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之三)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
- 與黃永玉的交往
- 真有「九二共識」嗎?
- 俄羅斯歷險記
- 一個預言,一首輓歌
- 香港不會再有張敏儀
- 共產黨不會再有羅孚
- 以感激心情,告別殖民主義
- 永遠的港督彭定康
- 別了,無法再「複製」的英治香港
- 董建華開頭不是這樣的
- 回歸前的保釣鬧劇與悲劇
- 一生事業與心路所繫
- 余英時與《九十年代》
- 台灣人像白痴,大陸人妙計百出
- 告別《九十年代》
- 休刊的社會悼詞
- 我的作者朋友們(一)
- 余剛、阿城和「炊煙」——我的作者朋友們(之二)
- 數十年的幾支健筆——我的作者朋友們(之三)
- 「錯愛香港」——我的作者朋友們(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