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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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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回憶錄105: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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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怎麼樣呀?」這是徐先生對我和雜誌的最後遺言,是他對一份從左派立場轉為獨立輿論的雜誌的待望。

前文談到徐復觀先生歿後我寫的1500字長文,是15000的筆誤。我原打算寫3000字,結果邊寫邊翻看他的書信和文章,有時讀到凌晨也未能寫出一個字,結果寫了一個多星期,成了如此長文。

在專訪後徐先生旅美期間,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了《關於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徐先生拖著病體,為我們雜誌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提到這決議以神來之筆,對毛的錯誤創造出「終究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所犯的錯誤」這樣「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徐先生說「假定把這句話理解為毛澤東一貫的錯誤,是與馬列主義有必然性的關係,則這句話可為歷史作證,而千萬不要把它當作歷史的『笑話』」。這個評價發人深省。

9月中旬,收到他從香港寄出的一篇稿,用筆名「蔣山青」,附一便條「我回來了,精神稍好便來看您。寄上之文,刊用或不刊用,望將原稿焚毀」。文章寫的是台灣不久前發生的陳文成案。美國助理教授陳文成於1981年5月自美返台,7月被警備總部帶走,隔日發現陳屍於台大圖書館旁。國民黨政府聲稱他是畏罪自殺,陳的家人及朋友則指遭政治謀殺。此案至今未破。徐先生的文章論證陳文成之死,是由於警總迫陳供認是他在美國指使台灣內部的台獨分子殺害林義雄老母幼女,而台獨分子的目的是以此慘案嫁禍當局,影響輿情及當時美麗島軍法大審。陳文成堅決不認,遂受酷刑和注射某種針藥而死。徐先生剛從台灣回港,這一推測雖無實證,但言之成理。我們刊登了。徐先生不想讓人知道此文是他所寫,也很自然,因為他還要去台灣治病。人在病危的處境下,往往要作出不得已的選擇。

我的悼亡文章刊出後,受到一些輿論批評,認為我不應該把徐先生明言不要讓人知道他寫此文的事情公開。其實對此我也有心理糾葛。但想到徐先生已歿,他去台治病的顧慮已不存在,而他追求的是「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透明人生,而且這也代表他晚年反對專權政治的恐怖辦案和維護人權的心向。

我沒有把原稿焚毀,而是稍後去拜訪他時,親自把原稿交還給他,他當即撕毀。他說「我寫這篇文章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今後少死幾個人」。我想他的目的在台灣是達到了。

9月底,我去探訪他,他說,「我那篇訪問記,使你受到不幸的對待,實在過意不去」。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告訴他我們籌集資金、離開天地繼續出版,財政難關大致已經過去。

談話中他告訴我,兩年前的1980年5月,廖承志外訪回國途徑香港,曾經由新華社社長王匡和《新晚報》總編輯羅孚陪同,去探訪徐先生,三個中共黨員繞著圈子談話,旨在拉關係,後來徐先生說,我覺得光聊天沒有什麼意思,我提點意見好不好。廖說「那太好了」。於是徐說,第一點,希望你們以後不要積極講統一,統不統一主要取決於你們自己的民主與法治,如果你們的民主與法治搞好了,有基礎,任何人不能阻止統一;現在你們的民主法治沒有進步,談統一不僅國民黨不贊成,台灣老百姓也不會接受。你們拼命談統一,只是給台灣一種刺激。第二點意見,我覺得共產黨員的人數太多了,3800多萬人(這是那時候的數字,40年後已是9000萬了),對老百姓是一個負擔,對黨的組織工作也是一個負擔。如果能減掉一半,對黨對國家都好得多。第三點意見,是我覺得應該恢復一點私有,私有制是人類文明的起源,人總得自己掌握自己一點什麼,才能夠有創造能力。如果連生存權利、生活條件都受支配的話,社會就很難進步了。第四點意見,徐先生說,馬列主義是外來的東西,比之中國傳統文化的合理部分,後者更講得清楚,更易被中國人接受,因此,希望中共能夠發揚傳統文化中的民主主義思想。廖承志的回應說,我們國家的封建意識已經太濃了,再多講傳統文化,那豈不是更封建?徐先生笑了,他是對牛彈琴呀!

以後兩個多月,我忙搬家和搬辦公室,沒有去探望徐先生。不久,胡菊人兄從台灣回來,告訴我徐先生在台大醫院,已進入垂危狀態。從菊人兄處取得徐先生在醫院的房號,就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過去。徐太太接電話,轉給徐先生接聽,他用掙扎著的聲音問了一句:「《七十年代》怎麼樣呀?」我告訴他景況尚好,請他放心,我一定會把雜誌辦下去的。

「《七十年代》怎麼樣呀?」這是徐先生對我和雜誌的最後遺言,是他對一份從左派立場轉為獨立輿論的雜誌的待望。我腦際中一直迴盪著徐先生病危時的這個聲音。聲音微弱,但又極為響亮。它是一個臨終者對獨立輿論的呼喚。

2014年,羅孚病逝,在喪禮上徐先生的公子徐帥軍講他父親晚年與羅孚交往甚密。相信他作為共產黨員,一直奉命統戰徐先生,以為他還是國民黨政府器重的人。我和《七十年代》逐漸被「掃地出門」相信也是他告訴徐先生的,也許他希望徐先生可以勸我走「避免受挫折」之路。但實際上反而使徐先生更關注我們走獨立輿論之路。

弔詭的是,就是在徐先生歿後一個月,羅孚這個負有統戰任務聯繫徐先生的著名報人、共產黨員,突然被召回北京扣查,更被栽上「美國間諜」罪,被判十年徒刑。

溫文和善的羅先生,有此遭遇,使我既感錯愕,也感脫離這敵情觀念無所不在的圈子的幸運。

徐復觀用筆名給《七十年代》賜文所附便條。

(附言:1,蒙讀友指出,前文附圖四人中的張君勱,應為程兆熊;2,訪問徐復觀之文,收在近年出版的《李怡語粹》中,升出版網頁可網購。)

(原文發佈於2022年2月7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1. 題記
  2. 闖關
  3. 圈內圈外
  4. 殺氣騰騰
  5. 煎熬
  6. 傷痛
  7. 動盪時代
  8. 抉擇
  9. 那個時代
  10. 扭曲的歷史
  11. 先知
  12. 自由派最後一擊
  13. 我的家世
  14. 淪陷區生活
  15. 汪政權下的樂土
  16. 淪陷區藝文
  17.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18. 李伯伯的悲劇
  19. 逃難
  20.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21.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22. 古國風情
  23. 燕子來時
  24. 在左翼思潮下
  25. 1948樹倒猢猻散
  26. 豬公狗公烏龜公
  27.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28.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29. 自由時代的終章
  30.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31. 確立左傾價值觀
  32. 「多災的信仰」
  33.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34. 中學的青蔥歲月
  35.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36. 談談我的父親
  37.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38. 父親的挫傷
  39.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40. 畢生受用的禮物
  41. 文化搖籃時期
  42. 情書——最早的寫作
  43. 那些年我讀的書
  44. 復活
  45. 不可缺的篇章
  46.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47.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48.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49.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50.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51. 歸處何方
  52. 劉賓雁的啟示
  53.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54.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55. 通俗文化的記憶
  56.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57. 伴侶的時代
  58.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59.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60. 福兮禍所伏
  61.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62.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63. 二重生活的悲哀
  64.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65. 脫穎而出
  66. 覺醒,誤知,連結
  67. 非常有用的白痴
  68.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69. 中調部與潘靜安
  70. 非蠢人合做蠢事
  71.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72. 無聊的極左干預
  73. 從釣運到統運
  74.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75. 統一是否一定好?
  76. 台灣問題的啟蒙
  77.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78.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79. 踩不死的野花
  80. 文革精神
  81.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82. 極不平凡的一年
  83. 批判極左思潮
  84. 民主假期
  85. 裂口的開始
  86. 太歲頭上動土
  87.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88.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89.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90.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91.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92. 九七覺醒
  93.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94.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95.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96.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97.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98.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99.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100.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101.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102. 「庚申改革」的流產
  103.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104.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105.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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