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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的事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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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書店的世界

編輯的事說來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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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在路過某個巷口的書店的時候,我會不經意地假想,書店沒有了,會怎麼樣呢?

我匆匆路過書店,逃避似地因為不想面對工作,望門卻步,轉身離去。從書店門面望穿玻璃窗,可以看見裡頭搖曳著溫暖的光影,手寫的黑板字、從地上堆疊起的二手書、吧檯上陳列的咖啡壺⋯⋯這些一閃而逝的光景,會否終將成為一代人的追憶。

書店之於我,除了工作以外,似乎沒那麼必要。這話真是惆悵,身為這古老產業鏈中的一環,總帶點雙重身分的焦慮。在談到出版、書、書店時,總得先振振有詞說幾聲:我是有在買書的!這樣嚷嚷的人之多,也總讓人對這產業還帶點希望與眷戀。

許多內容生產者,已經認識到讀者未死、只是變了心。「閱讀」被肢解、分食,上網是閱讀⋯⋯看電影是閱讀⋯⋯打電動更是閱讀——文本無處不在,需要消化理解的資訊,從視覺、聽覺爭搶著人們的注意力。這是一件事。

另一件事,則是我們的問題,或許從書中已經找不到答案。

「讀者」已不再只是「買書的人」。買書,成為某種儀式,支持(獨立)書店、支持(獨立)出版社、支持心儀的作家⋯⋯成為某種禮物,某種要宣告的新聞。

沒有買書的人,似乎就插不上話。或是成為某種被檢討的對象,對不起,拉低了全台灣人均購書量的一員⋯⋯最糟的,是你就算買了,是在哪裡買的?也被劃出一道道格差的陰影。你為什麼不買書,你為什麼不去書店買,你為什麼要折扣才買書⋯⋯

再來,要買的話,最好也要當個聰明的買書人。最好已經做好功課、查好正確的書名、牢牢記住作者、知道他應該要怎麼分類、被擺在哪裡的架上⋯⋯

畢竟你不是隨隨便便去買菜,沒有來貨比三家不吃虧這套,但你起碼得記住書名,而不是只印象書什麼顏色的。書,是商品也不是,你的消費決定我們的未來⋯⋯或是,你的消費決定了「我」的未來。

這樣的話,似乎蘊含了某種民主的投票味道。鈔票變成選票,在哪裡消費、怎麼消費,成為向什麼樣的市場環境投票。但是當結果開票,那結果會是這個產業願意接受的嗎?還是說投票是一回事,把手伸進來保護又是另一回事。

第一個消失的,應該就是書店。這似乎已經是現在進行式,不談二手書店;不賣文具、不賣飲料的純書店有多少呢?

少了書店,第一個衝擊的是透過地緣、人緣結成關係的合作。當銷售全然網店化,書籍的曝光倚賴的便是網路書展與主題選書,而出版社看不見與觸不及隱身於螢幕後無名無姓的窗口,或是窗口代表的意志。當「書」,被歸納為一份一份報品表,成為一串一串數字,成為某人眼裡的數據與先入為主的印象,就被刻板化了,被化約了。他們不再是「寫給某些人的書」,而簡單粗暴地被機器般的分類——「會賣的」、「不會賣的」、「大眾的」、「冷門的」⋯⋯某些書,終究會像是檔案一般被歸檔、封存、成為條目上的一道標籤,只能等待搜索。

沒有了實體書店,實體書的意義也可疑了起來。

在網路上試閱、在網路上查找書評⋯⋯何不就在網路上把書看完呢?一旦電子書系統與技術更臻成熟,似乎沒有一定要收藏實體書的必要。當印量大幅下跌,紙本書的單價將劇增,過去出版社習慣的利潤體系將崩潰。電子書的圖書借閱、定價、共享機制,將重新定義出版的成本結構。如果作者「版稅」與「紙書定價」脫鉤,那書籍是否需要明白標價,又成了一個問號。

紙書的價格倍增,意味著裝幀設計、紙書質感的消亡。下一代人對世界的認識,將更趨於平面與虛擬。人們將逐漸習慣透過設備閱讀,透過設備解決問題,透過設備發問。繪本、百科,可能透過平板AR重新詮釋幼兒探索世界的方式;電子閱讀將突破紙書出版的疆界,地域出版社的界線將消解,而是以語種區分;強勢文化的語言將再繼續統合資訊、知識的詮釋方式,就像下一代的人們已無法區分中國的華語用字文化與台灣的用字文化。

當閱讀全面電子化,這個世界的節奏又再更快了一些。

一旦知識整合的速度跟不上世界變化的速度,「讀者」們對所謂電子「書」的信任就會大打折扣。電子閱讀,將會朝向能隨時取消的訂閱制度,內容生產者將必須不斷更新、維持資訊的新鮮、並且滿足訂閱者的期待。非虛構寫作將分作「密集連載」的實用知識普及,直接面對第一線的讀者;「研究型的學術寫作」則深陷吃力不討好的傳統產出模式,無法透過市場機制生存。虛構寫作帶來的利潤難以為繼,隨機變化的時事將揀選幸運的題材,在曇花一現的熱度下紅極一時,然後化為影視、電玩或漫畫的養分被重構。

當閱讀、學習、娛樂都被整合進一個設備,在有限的時間下互相競逐同一位「讀者」的眼睛。虛構寫作將無法支持長篇幅的創作,而逐漸碎片、淺碟化。無論是影視或小說,將有一個配合大眾胃口的「閱讀時間甜蜜點」出現,主導了內容的深度與廣度。

這樣的結果是「讀者」們集體弱智化的開始。越來越多人,看得多、但看得淺。而少數專心致志深入某一領域的人,一方面成為內容的生產者,也成為話語的主導者。讀者們漸漸失去判斷好壞的能力,一概吸收這些內容生產者餵養的資訊。當這些KOL們彼此衝突時,讀者僅僅作為他們「聲量」的一串數據,而聲量便彷彿成為了正義,而無關事實。

「讀者群」將成為內容生產者的命脈與能量,內容生產者的個人魅力將讓出版社所剩無幾的品牌煙消雲散。「作者」與「讀者」緊密相連的結果,就是傳統出版社體系的消亡——「編輯」這份職業將被私人化,成為如同設計師一樣的存在,游離在個人與個人之間。有資本基礎的出版社集團,將轉型為內容生產者的寫作「平台」,成為提供介面、銷售與服務的機構;而隨著地域的消解,以及「設備」技術的門檻,平台將被世界範圍內的強勢語種、大型企業整合。

去出版社、而以平台為主的世界,將是人人可以接近出版、自由發表的世界。屆時已不是「自出版」,而是俯拾即是的「自發布」。

而當平台為王,就是讀者為王。讀者群,也就是聲量,將決定哪個KOL、作者的作品存活,享受更多資源。而被讀者淘汰的殘渣,將在網路世界徒留一道索引。當讀者為王,就沒有「編輯選書」的守門機制,編輯將化為糾錯、校對、輔助作者的機器,而無從對於平台上的生生滅滅置喙。

當讀者群全面弱智化,但一切知識與有價內容的存亡,又只有賴讀者群的欽點,那就是文化水準的全面M型化。人們將不再欣賞殊異,所謂的「冷門」與「大眾」將被推往兩個極端。當冷門的群體一個接一個在無法享受資源、得到支持的情況下,一個一個消亡,最後便是平板、胃口一致、簡單易懂的世界吧。

沒有嶄新學術研究的知識底蘊,就沒有能刺激深度思考的文化作品,缺乏深度原著的多媒體娛樂將走向速食劇本的淺碟公式,讓創意無從誕生。人們將習慣公式化、自動化的娛樂,習慣等待別人告訴你簡單易懂的答案、等待別人替你消化,連打電動都需要有人告訴你「要尋找的寶箱就在這裡」。

當社會缺乏一個刺激創意誕生、思考不同的社會,壓抑、保守的氣氛將重新掌權。人們將害怕嘗試、自我審查,在市場機制下,經濟上的失敗意謂價值的失敗。即便擁有「自由發布」的平台,卻沒有真正「自由創作」的人出現。

那樣的世界,或許會有一個「書店」的樣板存在。

那仍是一間老屋模樣的書店,門口張貼著手寫字海報、一旁的小黑板用粉筆寫著書店店員的小語。溫暖的黃色燈光在玻璃窗上來回重疊,交映著吧台上熱咖啡氤氳的蒸氣。乾燥花倒掛在屋頂,角落的黑膠唱片機播放著陌生的巨大轟鳴。

那個時代對書店的認識,或許也只剩下一種。



浮想聯翩過了頭,寫到這裡,看到Momo購物網的折扣,要在哪買書?


我還是猶豫了。


因此我想我支持圖書定價制。

ps.好久沒寫文了,僅此稍微回想一下寫字的感覺。封面的「即將歇業」是呼應1111書店歇業潮的圖片,無關部落格的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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