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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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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元朗

山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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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寫於2018。

由九龍出發,經大欖隧道。

由大埔出發,經林錦公路。

由港島出發,經3號幹線。

來的人是為了元朗絲苗米、元朗烏頭、元朗基圍蝦、元朗臘腸、元朗老婆餅、元朗涼粉而來的。

這些都是元朗的特產。

新一代的元朗特產是無所事事的原居民、黑社會、年輕媽媽,由中午開始流連在不同茶餐廳的外,圍坐在放街上的木枱。一杯凍檸茶一份多士,四字粗口,吞吐白霧,再一次六字粗口。就這樣一支煙駁下一支,坐到傍晚。


元朗的官方英文是“Yuen Long”,西鐵站巴士站新興豪宅中學小學全都寫作“Yuen Long”。在一些車流量較少的馬路上的指示牌上,元朗被寫作 “Un Long”。據說這是圍頭話的發音,讀作U-N Long。這些指示牌和圍頭話一樣,存在著但不常見,卻不會消失。

1995年,我在屯門醫院出生,然後在元朗長大。在襁褓時期,我和母親住在東頭村的村屋二樓,位於當時剛建成的新元朗中心附近(現在的人多稱為元朗西鐵站、「形點」或是YOHO)。長大後,在外國球賽的中場休息時間,母親會一邊吐煙,一邊訴說零零碎碎的東頭村生活,諸如單親母親的痛苦、陪伴她捱過去的牧羊犬被偷走的經過等,我全無記憶;有些事是她刻意隱去的,例如她遇過的一場巴士車禍、出現又消失的無數追求者、她上過撼動心靈成長班等等,我全都知道。

我逐漸意識到,「東頭村/邨」之於他人,是位於黃大仙區的公屋。新聞報導員口中的東頭村,和我嗷嗷待哺時短暫居留了兩年的地方是迴然不同的存在。在互聯網只用作玩Online game和論壇的小學時代,我一直懷疑東頭村是否真實。

「你有冇聽過東頭村?」

我問過學校老師、小學同學、補習社同學、與趣班同學,用盡了一個小學生的人脈,都沒有人能正確描述我母親口中的東頭村。他們大多沒有聽過,有些人說元朗沒有東頭村,你記錯了,那是在黃大仙的公屋。元朗有原居民群落,但外來人遠比他們多。

後來,人們發現互聯網不再充滿道聽途說的假消息,大量可靠的資料放到網上。我終於查到,原來元朗有兩個東頭村,一個位於廈村,元朗西部,毗鄰洪水橋;另一個位於十八鄉,新元朗中心旁。


我的小學位於雞地,「雞地」這個名字簡潔有力,因以前這裡是雞鴨家禽市場而得名,但市民口耳中流傳著另一版本:這裡曾經有很多雞(人類)。雞地不是正式的名字,亦不像不復存在,但仍有人記得的那種地標,如大丸百貨。沒有一個巴士站叫雞地,沒有一條街叫雞地,在Google map上亦查不到雞地。元朗人都對雞地有一個大概的範圍,市民共同認可的包括了:新元中(新元朗中心)、三間中學(基元、基朗、白約翰)、兩間小學(徐澤林、榮茵)、鳳庭苑、體育館、一間曾上過報的靈恩派教會、B仔。

我爸爸利用了等我放學的時間,與鄰近的車房老闆成了好朋友。他的店開在我的小學對面,旁邊是一間荒廢已久的「荷李活大戲院」。據說業主曾多次想改建戲院,但每次施工都會有工人受傷。轉手幾次後,新業主想把戲院拆掉,改建作商場。老舊的建築承受不了多番折騰,結果這次強行施工不止有工人受傷,更傳言有人死了,令工程不得不停擺,戲院也一直丟空至今。

這個聳動的傳言自然成為學生間流傳的鬼故事,即使一直無人考究其真偽。

位於雞地裡的幾條街都以「鳳」命名:鳳翔路、鳳麒路、鳳琴街、鳳香街、鳳群街、鳳攸東街、鳳攸南街和鳳攸北街。由於近年建成了不少中檔私人屋苑,區內住客大多是由港島九龍搬來的年輕夫婦,加上租金比旺區低,令雞地成為年輕人創業的戰場:極邪惡海膽拉絲芝士Tiffany Blue流心抹茶雞蛋仔乜乜cafe,這些專門為港九人而設的價錢和口味,大多不會捱過一年。

我們私下取笑特意由港島九龍來的食客,由其是長驅直進來雞地食B仔涼粉的人。即使元朗人不停強調B仔是環保涼粉(循環再用),每個週末晚上的又新街都塞得水洩不通。街邊一枱枱港九傻仔一邊支持環保,一邊金睛火眼地瞪著自己的座駕,同時一個個街坊走到外賣櫃枱,買雞翼尖和腸粉回家。

其實B仔的本名是佳記甜品,但從來沒有人這樣叫它。


元朗區由流浮山、廈村、屏山、天水圍、橫洲、十八鄉、錦田、八鄉、新田等組成,面積是九龍的三倍。天水圍人大多不熟元朗,住在錦田的人也不熟橫洲,所有人的共同記憶就只有市中心:輕鐵、千色廣場、大馬路。

新田中的落馬洲連接著深圳皇崗口岸,而流浮山自1960年代起已是熱門偷渡登岸點。不論合法或非法移民,元朗一直都是新移民的落腳點。當走水貨漸成趨勢後,元朗亦成為水貨客停駐的熱點。

在元朗,人們頻繁地往返深圳是常態。中學時期,總會認識兩三個同學住在深圳;週末約行街,總有人提議去東門而不去旺角,原因是「我阿媽話旺角好雜好危險」。有一段時間,當中國食物安全問題還未爆發時,新聞報導過有一大班師奶每日跨境買餸,因為中國蔬菜肉類的價錢都比香港的低一截。我母親都曾柴娃娃跟朋友北上買餸,實際行程為先買衫,再揼骨,去食飯,最後買餸。

據講近年中國居民申請雙程證的手續愈來愈簡易,令愈來愈多人來港搵快錢,包括了走水貨、代購,當然還有性工作。我在高中時期,才知道原來元朗有「色情四街」。距離新元中的中產消費層,直徑不足三公里範圍內就是大名鼎鼎的四街:安寧路、福德街、同樂街及谷亭街,有時會包括水車館街或炮仗坊。由2015年開始,媒體開始講「色情七街」,增加了東堤街、炮仗坊及康景街。在七街附近,由炮仗坊走到盡頭,經過無數非法賭檔,轉入水車館街,有一座建築物名為「香港普門寺」,間中有和尚進出。佛寺外型如同普通教會,完全令人無法聯想到佛教:四四方方和粉棕色的磚牆。在2016立法會選舉期間,寺門前貼滿了民建聯梁志祥的競選海報。


上課無聊時,我試過和同學數「色情四街」,這個遊戲從來沒有人能成功。我比其他人知道多一個:炮仗坊。因為我母親常去那邊的非法賭檔打麻將。

即使我們都是廣義的元朗人,即使我們都很熟悉市中心的路口,我們卻有著相異的元朗印象。


元朗的「大」並不只是土地面積大,而是它容納了超乎我們想像的所有人和物。

有一位姓鄧的補習社同學的家是家人自建的四層獨立屋,連泳池;

有幾個小學或中學同學住在錦繡花園或加州花園,三層獨立屋連花園;

有一個小學同學全家住在改建的貨櫃office。

有一班中學同學住在天水圍公屋。

有幾個中學同學住在天水圍嘉湖山莊,打通同層兩個單位。

有些人住村屋、有些人住千呎唐樓、有些人住舊式私樓。

有些人的父母全職收租;有些人的父親是黑社會;有些人的母親是醫生;有些人的父母是公務員;有些人全家都要靠綜援過活;有些人從未見過父母。

我們都是生於1995年,廣義上的元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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