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甲子
@FischKatze @奇多怪獸 @一隻會彈琴的貓 是楓紅。楓紅真的來了。
在天機化忌的古都楓葉枯枝行後,隔秋又去了一趟京都,第一天便風塵僕僕(實則只為最大化一日JR-PASS的效用)來到了龜岡的鍬山神社,才在入口就看到此情此景。天啊,這樣貨真價實的紅吱吱,簡直是一張可以堂堂正正放上社交媒體說「你看,我真的有看到楓紅喔」的照片。這麼得償所願的甜美剎那,在當下卻有一種奇怪的悵然若失,波瀾壯闊的火紅和自己心中理想的楓葉圖像不甚吻合,腦袋當機暫時無法處理判斷,宛如我那十幾歲時的青春。
二十歲前的人生課題似乎很簡單:擺脫學校,擺脫模範生,擺脫老師,擺脫權力與控制。成年上大學的那道窄門像是甬道裡遠方一扇黑暗之光,奮力爬行不為什麼高遠理想只求鑽出甬道。上天似乎聽到願望,短暫實現了我的夢想,然而就像看到全紅的京都楓葉般,我的腦袋升起奇怪的悵然若失,當機暫時無法處理判斷眼前此情此景究竟為何物。
告別了那光鑑可人的寄生上流小學人生後,開始了我在山城的另一個求學篇章。
我的上學第一天,就在問好和道別中開始。在上學途中我看到好多小學同學,但是他們都在等公車要去別的地方上學。這才想起之前似乎有不少熱心鄰居來勸我媽幫我轉學籍,但我那神經粗爆的娘親覺得到哪念書還不都一樣?但為何這些鄰居如此殷勤,想必這學校必有什麼過人之處?
後來才知道,這間學校是第一個吸毒上了新聞的北市國中,也是少數幾個校園內附設少年隊的學校。(暫時)揮別了嚴師模範生和全景敞視監獄的我,正以一種奇怪而忐忑的心情張開雙手擁抱這個新的未來。
上學第一天,我看到兩個學姐在走廊對著中庭吐口水,比賽誰吐的比較遠,結果吐到正在走路的訓育組長。訓育組長大叫站住並立馬追捕,不受教的學姊們乘風逃逸,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這樣你追我跑進行了很久之後,上課的鐘響拯救了氣喘吁吁的訓育組長,下台階給了他隱藏追捕無成又體力不支的窘狀。
又比如上學的第一個禮拜,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西瓜刀。不知哪個學校的一隊女生在校門口叫罵著,似乎要來尋仇或決鬥。樓上的學姊動也不動死都不出去,和訓導主任一樣。訓導主任躲在暗處沒有出面,反正還沒開打也還沒見血嘛,幹嘛自找麻煩呢(傳說這位訓導主任因為亂找麻煩,去年畢業典禮時被學生套布袋亂打一通)
這是一個權力與控制暫時隱身的年代,但也是個體制失靈無力可施的年代。其實這個世界從未改變,升學主義還在,威權體制還在,撐開手肘想要擠進核心的模範生也還在。但山中無甲子,我暫時躲進了另一堵高牆,在牆內權力的手如此虛弱無力,但求自保,豈還有力管到我身上的雞毛蒜皮小事呢?年幼的我尚未開始釐清眼不見為淨的鴕鳥心態與自由之間的關係,卻的確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暫時震懾於這世界的活色生香。
有一個陰雨的下午,閒來無事,我們班的「大哥」在花台玩火,丟了幾個蝦味先進去,發現燒起來好香啊,於是脅迫小弟們源源補充燃料,不得讓火熄滅,被霸凌的小弟只能上下樓來回奔跑,供養吃食。就是在那個下午,我發現乖乖燒起來最香,而且要五香口味的喔。
也是在那個下午,我被校長召見。問我二年級要不要轉到「比較好的班」,還有要不要參加樂隊。之前教務主任已經問過我一次,被我拒絕,不轉班的理由是要多走好多階的樓梯,不參加樂隊則是因為要早起而且還要曬太陽。這些理由可不是亂編的,我是其心如金。
校長苦口婆心拐彎瞎聊了半個小時,我就是難以教化。「參加樂隊是一種榮譽」「我沒有想要榮譽」;「參加樂隊可以學到更多東西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沒有想要變成一個更好的人」;「轉班可以更安靜讀書」「我沒有想要讀書」。這國中生真想令人甩他兩個巴掌。要是當年,那個筆直路隊的恐怖老師的巴掌一定早就過來了,嗯,也許還會配合一陣藤條。而我這個不知好歹的國中生,就這樣利用這整個學校的無可奈何,大搖大擺地作威作福。
校長眼見本人堅若磐石,幫自己找了個下台階:「不然這樣,你先回去考慮一個禮拜,如何?」不知好歹的國中生也是會世故發作,應了聲好。我知道我如果再拒絕,我們就會繼續困在這裡,被迫開啟下一回合。後來我順利升上了二年級,沒有轉班,我的名字仍然列在樂隊入選名單上,但是我從來沒去過,也沒有人來找我。
離開校長室的當下,鼻腔裡似乎又聞到焚燒五香乖乖的味道。心中突然明白,不想爬樓梯曬太陽早起,都只是託辭,真正的理由是我那幼小的心靈深層的恐懼——那些要你過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人生的力量,遲早會回來的,眼前的這一切只是一個時空的縫隙營造出來的假象,在這之前,既然還可以再混一年,那就再讓我多燒一包五香乖乖吧。
在燒乖乖的當下,我看了《擊壤歌》,一個國中生對於撐過這關,門後會有什麼等著你,未來投射美好想像的範本(就像高中生會讀未央歌一樣),立刻冷汗直流心中警鈴大作,但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