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半岛史
人们面对不堪的现实时,会本能地设想:事情本该是另一个样子啊!今天的朝鲜半岛就正是如此:我们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半疯狂、半腐朽的恶邻呢?如果当年的朝鲜战争不是一个平局,而是一边倒的结局,那么今天的半岛就完全是另一个局面了;那于我们,是更好一些还是更坏一些呢?
历史上的朝鲜
朝鲜战争后,彭德怀说过一句几乎是泄露天机的话:有这样一个邻居真是没办法啊!今天这个邻居如何,最有善意的人也发愁了。与半岛的另一半打交道也不容易,没有人能预测前景如何。更根本的问题是,南北双方都有异乎寻常的历史想象力。白头山家族认为,朝鲜早就是一个囊括中国东北地区的古老大国;韩国棒子则干脆将直达长江流域的大片土地画到了他们的历史地图上。我们除了善意地推测“人家不致当真”之外,看来无可奈何。
不过,也没有几个中国人,很清楚半岛的历史。连自己的历史都不很清楚的人,哪里顾得上邻居的历史。
首先,让我们看一个最粗线条的半岛史。
现代考古发掘表明,石器时代已有人在朝鲜半岛居住。在朝鲜人自己的想象中,朝鲜的上古史属于神话时代。出于13世纪的朝鲜野史《三国遗事》记载:公元前2333年,天神桓雄与熊女生下檀君王俭,后者在平壤建立王俭城,开创了古朝鲜国,即所谓檀君朝鲜。司马迁的《史记》中则记载:商纣王的伯父箕子率5000商朝遗民迁至朝鲜,被当地人推举为国君,建立“箕氏侯国”。现代韩国人却否认箕子朝鲜的存在。汉初,叛将卫满(卫国宗室后裔)率千余人进入朝鲜,于前194年推翻箕子朝鲜,建立卫氏朝鲜,其势力达今之首尔。前109年,汉武帝遣兵征服卫氏朝鲜,在半岛北部、中部设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前37年,扶余国王子朱蒙在今辽宁新宾县境内建立高句丽国,后迁都平壤,隶属玄菟郡。5世纪时高句丽达到鼎盛,势力达半岛中部。
在半岛南部,在公元前4世纪至前2世纪是所谓三韩时期,由马韩、辰韩、弁韩三个部落组成。前18年,高句丽人的一支在汉江流域建立百济,它吞并了马韩,4世纪时达到鼎盛,占有半岛西部大部分地区,直至今吉林中部。前57年,辰韩发展为新罗;弁韩发展为伽倻,6世纪时并入新罗。高句丽、新罗、百济三足鼎立时期被称为三国时代。
660年,唐朝联合新罗灭了百济;668年,唐朝攻陷高句丽。公元900年之后,相继出现后百济与后高句丽,两者与新罗国一起进入后三国时代。918年,后高句丽部将王建建立高丽国,他于935年灭掉新罗,936年灭后百济。高丽于993年成为契丹属国,1127年臣服金国,1258年降于蒙古。
1392年,高丽部将李成桂夺得王位,改国号为朝鲜,其国都即今之首尔。1592—1597年,日本军事强人丰臣秀吉先后两次派兵侵入朝鲜,都被中朝联军击退。1636年,朝鲜臣服满清。1876—1894年,朝鲜内乱不断,为争夺对朝鲜的控制权,中日在朝鲜多次发生冲突,最后引发甲午战争。1896年,李氏朝鲜改国号为“大韩帝国”。1905年,朝鲜成为日本的保护国。
纵观半岛的历史,可作出如下几点结论:
首先,朝鲜半岛的统一只是近一千年内的事。统一之前,半岛上存在若干互相独立发展的部落或诸侯国,彼此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来源,未必有密切的血缘关系。
其次,半岛的南北两部分,在统一之前有明显不同的历史路径与文化特色。其中北部与中国有更密切的关系,因为领土邻接而发生更多的冲突,结下更多的恩怨。南部与中国相距较远,彼此较少纠葛,对汉文化也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其汉化程度明显超过北方。今天,在韩国到处可见汉字;而在北方,汉字早被金日成扫地出门。与日本一样,南部三国在唐代开始与中国有密切交往,其中新罗国尤其成为汉文化的热诚倾慕者,与日本一起成为汉文化的最好的学生。由此而接受的汉文化基因,深深地影响了后来半岛南部的文化发展,影响及于今天的韩国,今天凡喜爱韩剧的人必定能看出这一点。而那个与中国“血肉相连”的北方却远非如此。
最后,在约两千年的有史可查的半岛历史中,中国始终是半岛的密切关注者、文化输送者、征服者与监护者,与半岛的关系可以说是亦亲亦仇。中国的历代王朝,在其黩武的时候——例如汉武帝、隋炀帝、唐太宗时代——不免对半岛用兵,在那里留下血与火的记忆。但总的说来这种时候不多,在更多的时候,中国对半岛实行最温和的、几乎是象征性的统治,一般不干涉半岛的内部事务。中国古代王朝极其内向,很少对境外事物感兴趣,它们所需要的,不过是四方藩属在礼仪上的臣服而已。
这些历史因素,不能不影响到今天的中朝、中韩交往。
一统的金朝
那么,南北双方谁更有资格统一朝鲜的三千里江山?北朝鲜袭用了半岛历史上为时最长的李氏王朝的国号朝鲜;而且,长期统治整个半岛的高丽王朝与李氏王朝,其势力或历史渊源主要与北方联系在一起。这些因素似乎说明,北朝鲜更有统一半岛的资格。另一方面,今日韩国正是古代三韩之地,至少从现有的资料看来,三韩人是地道的本土居民,不像北方那样具有明显的更北方的渊源。这是否表明,韩国人更有资格做半岛的主人呢?
金日成最清楚,历史是不可靠的裁判官,他只相信武力。1950年6月25日,他决定用实际行动来检验自己的信念,其麾下的十万大军在转瞬之间开过了三八线,横扫韩国的千里原野,让韩国城乡顿时血流成河。将韩美联军赶下海去,看来只是旦夕之间的事。他所要创造的历史,几乎唾手可得了。
现在,我们的兴趣在于,如果从那个关节点起改写历史,让金日成实现他的宿愿,后来的半岛将是一番什么景象呢?历史固然不能假设,但虚构的历史亦不失启示意义。
现在你不妨假定,下面是某个客观中立人士记录的一段信史。
1950年8月,驻韩美军前线司令部告急:美军的最后防线即将被突破。杜鲁门总统在与幕僚紧急磋商之后,决定中止在朝鲜半岛全境的军事行动,指令海空军全力协助陆军紧急撤离。李承晚政府的政要,在美国军舰的护送下,离开韩国,踏上流亡之路。9月,韩军的抵抗逐渐平息,朝鲜政府开始在朝鲜半岛全境行使权力。10月,美国宣布对朝鲜实行全面海上封锁;中苏两国政府发表声明,强烈谴责美国对朝鲜的封锁行动,同时紧急调运物资支持朝鲜的军民需要。
1953年,统一后的朝鲜通过大规模的清洗,完成严厉的内部整肃,党内的延安派与南方派高干被全部清除,中国方面为挽救延安派所作的最后努力无果而终,中朝关系开始出现裂缝。中国方面削减对朝援助,朝鲜进一步加深对苏联的依赖。大批苏方人员与物资装备进入朝鲜,苏联的政治经济体制在朝鲜被全面复制,斯大林模式在朝鲜扎下根来。
1960年,金日成体制在朝鲜已完全稳固,对金氏家族的任何现实的与潜在的挑战都被彻底清除。朝鲜在社会主义阵营中的特殊地位得到苏联的确认,在意识形态上与实力上,都成为中国的潜在竞争对手,中朝关系日益疏远。在斯大林体制下的经济,日益呈畸形发展之势,经济效率低下,日用消费品奇缺,人民生活贫困如故。
1970年,金日成正式升格为朝鲜的红太阳,大力宣传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主体思想,淡化传统的共产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积极为实行世袭制作舆论准备。与中国的关系日益疏远,两国几乎成为公开的竞争对手。金日成的“白头山情结”达到癫狂状态,公开向中国提出领土要求,边界局势趋于紧张,极力维持面子的中国日益处于被动状态,以牺牲自身利益为代价的对朝外交难以为继。朝鲜经济继续处于停滞状态,与二战后世界经济高速发展的潮流完全隔离。
1990年,金日成传子之功告成,世袭君主制成为既定事实。关于“白头山家族”的神话继续升温,金家父子的“神像”挂遍朝鲜全境。与中国关系继续僵持,与美、日关系呈缓和趋势。来自苏联的援助几乎枯竭,经济陷于绝境,饥荒开始漫延。
2010年,金氏王朝进入第三代,在朝鲜人的心理上,世袭君主制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与美、日关系继续趋暖,而与中国的关系则更加恶化,在涉及彼此国家利益的各个方面都几乎发生对抗;在充分利用中美不和这一点上,金氏家族更加得心应手。朝鲜经济继续滑向深渊,民众水深火热,金氏家族则更加骄奢淫逸,无所顾忌。全世界几乎一致地预判金家王朝危在旦夕,局内人则深信这个王朝还固若金汤。
一统的韩国
看了以上记述之后,如果你觉得一头雾水,不知就里,那么不妨换一个镜头,看看另一位史官的记述,然后再作判断,看哪个更像信史。
1950年9月,在麦克阿瑟亲自指挥下,美军仁川登陆成功。随后,美军直指平壤,北朝鲜军队全线崩溃。10月,美军逼近中朝边境,中国方面开始紧急动员。杜鲁门总统在华盛顿发表声明,肯定韩国政府控制朝鲜全境“已成历史定局”,宣布美国将尽快结束军事行动,指令美军绝对避免与中国的任何军事接触。北京连夜召开会议,经过激烈讨论之后,决定不干预朝鲜的事态,中国军队沿鸭绿江布防,避免与美军接触。年底,韩国政府宣布在朝鲜全境行使权力,金日成率领其核心追随者撤退至境外。
1953年,在联合国的监督下,统一后的朝鲜(仍称韩国)举行首次选举,李承晚当选为总统。随后几年,在驻韩美军的监护下,韩国全面移植西方的政治经济制度,社会生活逐步趋于稳定,经济呈现初步繁荣。
1960年,韩国经济完全恢复到日据时期的最高水平,奠定了迈向工业化的产业格局。出现第一次创业热潮,三星、现代、大宇等公司展现雏形,开始与有类似的发展意图的日、台企业展开激烈竞争。韩国的出口导向型产业率先发展,对外贸易急剧增长,欧美资本大量涌入,技术引进的速度显著提升,经济呈现高速成长态势。
1970年,三星等企业已成长为有一定国际影响力的大公司;韩国经济整体发展势头强劲,经济规模快速提升,成为东亚地区仅次于日本的经济体。随着经济实力的上升,韩国的国际影响力显著增强,先后与中苏等社会主义国家实现关系正常化;在地区事务中愈来愈扮演更积极的角色。但韩国还无力突破冷战大格局的限制,与中苏等国仍然处于高度戒备的对峙状态。
1990年,韩国的经济地位继续上升,正式进入发达经济体的行列。它挟22万平方公里国土、7000万人口的国力资源,GDP总量进入世界前十名(实际上,仅半壁江山的韩国今天排名12)的经济规模,在国际上表现出愈来愈咄咄逼人的态势,其抱负随着国力的上升而引人注目地膨胀。在经济上愈来愈明显地表现出赶超日本的姿态,而政治上则愈来愈追求地区大国的地位,且追求更独立的角色,日益摆脱对美国的依附性,正式提出减少美国军事存在的问题。在对华关系上,一直就存在着基于历史原因的利益诉求的巨大诱惑,对于陆上、海上边界的分歧,成为高度敏感的双边关系问题。
2010年,韩国成为仅居美、中、日、德之后的世界第5大经济体;在电子技术、计算机技术、机器人等行业,韩国跨入世界最先进国家的行列。韩国的国际地位进一步得到国际社会的确认,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已经不可排除。美国在韩国的军事存在已经降到无足轻重的水平,韩国土地上的最后一个美军基地的地位谈判进入议程,追求独立军备的雄心已不可遏止。对美、中、日、俄之间的等距离外交已成为常态,对任何大国的依赖彻底成为历史,与中、日等国的竞争态势日益明显。对文化大国地位的追求上升到更重要的位置,文化产品的出口保持上升势头,在文化上与中国的竞争日趋明显。
眼前的现实加上两种假想,就有了三种不同的半岛史,你更喜欢哪一种?金家一统的朝鲜固然不令人喜欢,但毕竟不再醉心于核武,减少了对世界的威胁。由南方一统的朝鲜成为中国强势的竞争对手,或许令人不快,但应当会是一个遵守现代文明价值的国家。这样一来,岂不两种假想的半岛史都胜似现实的半岛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