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勿忘

我沒忘。

你那雙會笑的眼睛從一開始便吸引著我，像繫在我腰上的安全繩，總把我外遊的靈魂拽回來。

你那飄逸裙子下的雙腿一直帶領著我，像領我離開迷霧的腳步，總給我不定的心一張厚重的棉被。

你那沉穩裡帶嬌羞的嗓音時刻在耳邊響起，像孩子床邊的小搖鈴，總在可怕而不能抗的寂靜裡哄我入睡。

我便知道，你是我命裡對的人。

我們的相遇不過偶然，卻也是命運使然；我們的相戀是選擇，也是命中注定。

你可記得？

萬呎高空中被氣流推搡的鐵鳥裡，慌亂中我們彼此尋覓，毫不猶豫牽在一起的手裡，你我首次互送的脈動？

璀璨煙花綻放的夜空下，擠迫的歡樂人群裡我們再沒距離，悸動引發的熱情擁抱裡，你我初次感覺到的溫度？

飄渺雨粉點綴的冬夜裡，空蕩街上那根寂寞柱子旁的我們無法按捺，滾燙腦子迫切渴求的熱吻裡，你我終於嚐到的甜？

我都記得。我想，你也是。

在城市的這一頭登上巴士，坐到上層最前排的雙人座；我在外面，你在裡頭，各自戴上一邊耳機，聽著屬於我們的歌。有時候，你會摟著我的手臂；有時候，你會把頭枕在我的肩上；有時候，你會擁著我的腰肢。直到巴士來到城市的另一頭，我們下了車，買一瓶可樂，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又登上前往城市另一端的巴士。

陌生的小鎮裡，你穿著鍾愛的小裙子，走在前頭找著漂亮的景物。熟悉的畫面中，我舉著新簇簇的相機，在你後頭搗鼓美麗的構圖。你熱衷於查看每一幀我拍下的照片，然後笑著說這不夠好，又跑回去畫面裡；我會心地笑了，不覺得照片有什麼不好，因為它們當中都有你，都只聚焦於你。

侷促的小房間裡，沒有酒，沒有煙，食物都吃光了，飲料都乾了，只有不斷輪轉的流行曲。歌單裡是你每次都會唱的流行曲，或許有一、兩首新加的；你會肆意地唱，不顧音韻，不顧形象，在我面前舞動身體，向我拋下一個又一個的媚笑。我愛剎那笑容，臉上肌肉早已因著這停不下的笑而僵住；然後，你會在這樣的瞬間把米高峯塞進我手裡，讓我給你唱那油膩的甜歌。無論我唱成怎麼個模樣，你都會滿意地笑，笑說這把嗓子騙取了你的心。

我們是彼此生命中對的人。我們都相信。

可是，世道並不如此相信；你我自出娘胎那刻便為世道定了位，永遠的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可是，愛我們的人並不如此相信；你我那美好未來裡有的各個身影，最為貼近彼此的，注定不是我倆。可是，塵俗裡的另一個我們不如此相信；你我追求的就在路的盡頭，縱有相交，路途卻終究不是同一條。

你要，跟隨腦內規劃，把窄路一步又一步走寬。你要，爬上一座又一座高山，拿取每一份獎賞。你要，攀上一個又一個的高峯，在不一樣的高度俯瞰世間。

我想，跟隨心之所欲，直行拐彎掉頭，看每一幀風景。我想，遇上一群又一群的陌生人，擄獲同樣的笑容。我想，學會每一支民間歌謠，以同樣的嗓音，唱不同的相思。

陪伴，是最實在的表白；時間，是最好的證明。

穿過英倫或濶或窄街巷，沿泰晤士河把淒淒寒風下清澈畫面看進去；你眼角晃著的閃光卻總停在我眼底。無視縈繞耳邊的百老匯歌聲，困在歡呼不斷的人群中，嚴寒裡陌生人之間擠出的熱力滾燙；你緊實懷抱的溫度仍留在我皮下。跨過文明與野蠻之間的深溝，沿寂寞公路把風沙聽進耳裡，迷矇佔據鼻孔每一個細胞；你抖動身軀的氣味原來刻在我心底。

行走萬里，看萬種景色，聽萬個故事，我把所見所聞寫下，從陌生的地方寄到最為熟悉的人心裡去。可我沒寫的是，無論景色有多瑰麗，故事有多神秘，都不及你；在我心裡陪伴著我的你。

春秋千轉，陪伴著我的你是我命中對的人。時間讓它自證了。

寄出的明信片都安然送到你手裡，看進眼裡，收進心裡。可是，你的回覆卻未能寄出；都怪流浪的我沒有回郵地址，你陪伴著我，卻無法接觸到我。萬千思憶，終究淹沒心田，你努力往前游，爬上岸，岸邊喘著氣地看向沒有我的地方。

日月更替，無法觸及的我不是你命中對的人。時間只容許自證，無法守護。

你人生規劃裡的每一項都完成了，你也踏上了頂峯，笑著俯瞰在山下仰望你的人。我走遍要走的地方，遇到要見的人，看盡要看的風景，欣慰地把最美的留在腦內，刻在心裡。

要得到的，都得到了。要知道的，都知道了。要明白的，都明白了。要記住的，都記住了。

無法忘懷的，別忘了；即便化骨穿腸，就留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