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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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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別處

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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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問出版社編輯朋友,現在大陸哪裏還能發稍微纯文學一點的文章,她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幾個。她有個朋友說,現在所謂大陸文學圈就是互相自慰的關係。真是既好笑又可悲。

我也沒有什麼成為文學家的夢想,文字於我都是自我表達。可我也渴望讀者。想來想去,還是發在這裡吧。

有緣人看到這些文字,留下一些評論,我就很開心了~

苏黎世湖。

這篇寫於剛畢業,飛往歐洲與家屬團聚的時候。雖然不想承認,但我目前的狀態就是硅谷太太。焦慮和不安如影隨形。很多國內的朋友羨慕我好山好水好生活,可生活的個中滋味,其他人其實也理解不了。

*硅谷太太:泛指伴侶一方在國外高科技行業工作,因家庭原因,必須中斷自身學業或職業遠赴異鄉,但因語言或其他原因無法在當地繼續職業生涯的人。矽谷太太只是泛稱,此群體包含女性,男性,trans和其他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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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早晨八點,天氣晴。

雲像棉絲絨,平整順滑地鋪在天空上。顧文在出門前,打開陽台探頭對外頭看了一眼,到了玄關前就把帽子戴上了。帽子是天藍色,很襯今天的晴天,帽沿裡還有個小小的標誌——“Made in Vietnam”。謝理在沙發上發出一陣嗤笑聲,說顧文嬌氣,出門不到三分鐘還得戴太陽帽。

顧文沒理他,檢查了下包裡的鑰匙,手機,銀行卡和幾張現金,啪嗒就關了門。關門前,謝理在門裡叫喚,讓她帶個小西瓜回來。顧文把手從門縫裡擠進去,對著客廳裡的謝理豎了個中指,言簡意賅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超市就在出門右轉一百米內。運貨的卡車還停在院子裡。司機從貨箱裡跳下來,他摘下帽子,露出一頭亂糟糟的金髮。顧文和他打了聲招呼,雖然他倆根本不認識。

早餐照舊是剛出爐的麵包。站在麵包櫃前,顧文覺得自己被融化的黃油味包裹了,軟綿綿的。她選了一塊椰蓉牛角包,一小塊全麥麵包,還有一盒黃桃。她沒有買西瓜。今天的行程並不適合吃這種會在三個小時內對膀胱造成潛在壓力的水果。因為他們今天要去蘇黎世,三個多小時的車程。

他們又要搬家了,從歐洲的一個城市,搬去歐洲另一個城市。其實搬家計劃原定在兩個月之前,但疫情席捲了整個地球,人類哆哆嗦嗦藏在家裡,只有那些無畏且無知的靈魂才敢出去遊蕩,然後把病毒傳給同樣瘋狂或無辜的人。大使館也關門了,直到上個月才恢復了簽證的辦理。好在還是恢復了,區別只在於進門時必須戴上口罩。

顧文回來時剛好聽見廚房裡的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脆響。謝理原本像是一條灰色的毯子癱在沙發上,如今他終於成功啟動,進入了正常成年人類的模式。兩個旅行背包放在沙發旁。謝理端著兩杯牛奶從廚房走出來,嘿嘿笑著,似乎是在向眼前這個破天荒早起的人類炫耀自己的勤勞。

他們很快吃完了早餐。時間只有半個小時。

德國的道路是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設計,似乎設計者的本意並不是為了通車,而是為了鼓勵人們多走路和騎自行車。即便步行需要半小時,並且是負重步行,在谷歌地圖上仍舊呈現出遠超於任何一種公共交通的優越性。

顧文和謝理卻珍惜這半個小時,因為這至少意味著自由和新鮮的空氣。一旦踏上長途巴士,口罩就會在接下來的三個多小時裡強制性地成為他們身體的一部分。任何擅自分離,都將會帶來數額不明的罰款。

幾個房子都是提前聯繫好的。為了提高看房的效率,他們把日程塞得滿滿的。甚至到了車上,兩人還在手機上看著房子的照片。之前看過太多張,他們已經習慣地忽略所有被華麗形容詞修飾過的描述,準確定位著必要的信息:地區,位置,租金,有沒有洗衣機。

顧文沒挺多久,她就睡著了。等到一覺醒來,車已經離開了德國,路過了列支敦士登,進入了瑞士境內。謝理說,還有半個小時就要到瑞士了。哦,他剛剛還在窗外的草地上看到了一群奶牛。

其實,人跟奶牛也沒什麼區別。只有生下來的時候可以安心享受別人的勞動成果,等到長大了,別人就期盼著你產奶,多產,快產,力爭上游地產,產到有一天胃裡再也塞不進草,乳房乾癟,你才能光榮離開。

他們在酒店放下了包。午飯是早晨剩下的黃桃和一小塊顧文沒有吃完的麵包,兩盒酸奶。謝理吃得快,咬黃桃的時候上下顎短暫相接又分離,像極了嚙齒動物。顧文沒什麼胃口,隨便應付了兩口,就算了事。

第一家房子在火車站附近。從這裡坐火車去蘇黎世城區只需要10分鐘。屋子剛剛重新粉刷過,白牆反著光,讓屋子亮堂堂的。陽台對著湖的方向,下午2點38分的時候站在這裡,對著湖眺望,能看見一片波光粼粼。

顧文和謝理很滿意,但是這間房子沒有洗碗機。是的,他們已經被現代科技慣壞了。

“你覺得怎麼樣?”顧文問謝理。

謝理環視著空無一物只有光亮的白牆的臥室:“我都行,你定吧。”

顧文說:“我也都行。”

謝理轉頭看了一眼中介(她聽不懂中文,而她正微笑地看著這兩個東方面孔的潛在客戶):“那就多看看幾家。”

他們在下午3點15分的時候抵達了第二家。其實地圖上兩個屋子看起來距離並不遠,但第一個房子附近的火車站太小了,小到五條火車線路中有四條都不願為它停下來。那些火車就像無情的巡演舞女,從繁鬧之處而來,不做逗留,沒有依戀,只留下些許倩影,而後奔向下一個繁鬧之地。

他們都被地圖騙了。當他們喘著粗氣,踏上一層又一層台階時,顧文果斷地得出了結論。或者應該這麼來說,他們看了路線圖,街景圖,卻忘了看地形等高線。這間房子在半山腰上,只是光鮮亮麗的城市化安靜地遮掩了這個令人尷尬的事實。只有順著山勢蜿蜒而上的台階在告訴這對訪客:嘿,你們被騙啦!

顧文站在房子前,試圖平復氣息,另一棟樓巧妙地擋住了她的視線,把一層又一層的台階擋在白牆和繁茂的植物之後。顧文有種錯覺,似乎她身後的房子就連著天際線,只要她向前走一步,對面就是蔚藍的湖。

房子很好看。這裡似乎就沒有不好的房子,即便是那些外表象是經歷過百年風雨的老嫗,打開房門後,裡面都是光潔的白牆和所有你能想像到的現代家居。

顧文站在陽台上伸懶腰(是的,又是陽台)。仍住在這裡的房客在陽台上鋪著柔軟的毯子,花紋繁複艷麗,可能是產自帕米爾高原之類的地方。他們一定是東方主義者,你從那些擺設就能看出來——擺在窗檯上的金色小千手觀音像,掛在牆上的書法(沒有人能看懂寫的是什麼),還有那張擺在陽台上的地毯,或許真的是產自帕米爾高原吧。

“累了。”從第二棟房子裡走出來,顧文坐在房子門前的草地上,說。

“那吃飯去吧?”

“太累了,吃飯都沒胃口了。”

“要不然咱們去湖邊?湖邊肯定有餐館。”

謝理目光灼灼地看向那片靜謐的湖,隨後又目光投向顧文,似乎在向她許諾,只要走到了湖邊,一切勞累都會沒有的,胃口也會回來。

顧文看向那片湖,嘆了口氣。一隻蜂從她身旁飛過。這種蜂是不採花蜜的,它們吃肉,總是在即將就餐的人類身邊盤旋。也許長久的進化讓它們身體裡產生了另一種基因,能準確識別那些準備去吃飯的人。

他們只好又從那些台階上走下去。只要順著台階一直向下走,走過拱橋狀的屋頂和擺滿鮮花的陽台,經過火車駛過的鐵路,再向下走,就能到達那片名為蘇黎世的湖。

顧文的胃口並沒有如約恢復。他們只點了一筐炸薯條和咖啡冰淇淋。兩個人坐在湖邊的椅子上。有人點燃了桌上的小蠟燭。毛茸茸的光,在傍晚的微風裡慢悠悠地搖晃。

湖水其實沒有那麼平靜,一小層一小層的波浪在繾綣地親吻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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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早晨八點,天氣晴。

顧文從陽台探出頭去,立刻被夏末的陽光撲了一臉。那一瞬間對於蒼老和皺紋的恐懼從大腦鑽入手掌,她抬起了右手,擋住任何會入侵眼角的陽光。當她還是20歲的時候,她會用整張臉直面陽光,只為了嘲諷防曬霜和太陽傘。如今她已經30歲了,衰老正在肉眼可見。

她戴上了太陽帽,站在門前時聽見了謝理的嗤笑。她關門準備出去,又把手擠了回去,對謝理豎起了中指。他一直沒有過這樣的煩惱。雖然他也有別的,尤其是當他站在體重秤上的時候,可這個煩惱顧文也有。算來算去,她的煩惱還是比他多。

早晨八點是超市進貨的時間。貨車司機從貨箱裡跳了下來,看見顧文,跟她打了聲招呼,是一長串的德語。

顧文只能聽得懂幾個詞。那個金髮司機說的話她大半沒聽懂,只在那沒有任何意義的一長串裡聽到了“Guten Morgen”,就像是在一團水草裡看到了一粒珍珠。

顧文臉上掛著笑容,腦子裡空空的。她想了半天,脫口而出的還是一句“Hi!”

這不是顧文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個文盲了。她看著貨架上的貨物,除了標示著價格的數字,剩下的那些字母對她而言,不具有任何語言學的意義。幸虧她還認識圖片。

他們今天要去蘇黎世找房子。又要搬家了。即便兩週前顧文剛剛搬到這個城市來,從8479公里之外的大西洋西岸。她戴著口罩和護目鏡,拖著三個箱子去了機場,裡面裝著她的全部家當——衣服,鞋,幾本書,還有用兩年換來的碩士畢業證。13個小時的旅程讓她累得像條老狗。再過幾週,他們又要把這些箱子搬去距離241公里的另一個城市。

謝理對顧文的到來是很高興的,這直接體現在他對家務的極大熱情上。顧文想起以前在YouTube上看到的一個小紀錄片,有種小鳥,生活在非洲或者南美,總之,就是你能想像到的地方。它總是撅著屁股似乎尋找閃閃發亮的東西來裝扮自己的巢穴,然後吸引附近的雌性來此一遊。

顧文其實也高興,畢竟歷經八個多月終於團聚了。當她稀里糊塗地熬過了第一週的時差,又手忙腳亂地度過了第二周,那個問題終於慢慢從水面下爬了出來,在生活的角落裡,牢牢地盯著她。

無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她從眼前抬起了頭,都能看到那雙紅通通的眼,像是夜裡盯著獵物的狼。

比如她把口罩的帶子掛上了耳朵,正準備踏入長途大巴時。

比如她打開手機,點開瀏覽器,出現的網頁是她三個小時前正在看的glassdoor和linkedin。

比如她在車上沉沉睡去,夢裡是一隻被剝了皮的馬。等到她醒來,見旁邊的謝理沒有察覺,她立刻在搜索裡輸入“夢見馬意味著什麼”。然而網頁上給出了寓意相反的兩個信息,她不知道該聽誰的。

那個問題如禿鷲一般盤旋在她的上空——你要在這裡做什麼?

謝理告訴她,他剛剛看到了一群奶牛,然後打開手機,亮出一張失焦模糊的照片向她炫耀。

那雙眼睛又出現了——奶牛,司機,雲,太陽,都各司其職,讓她羡慕不已。她覺得自己似乎一直生活在某種空白裡。不是白色,白色至少還具有含義。那種空白沒有任何意義。她像是被飛機空投到孤島上的可憐旅客,戰戰兢兢地環顧四周,找不到自己在食物鏈上的位置。

“Meaningless。”顧文的腦中總是響起一位美國作家接受訪談時說的話。當度過人生漫漫八十多年後,她在鏡頭前揮舞著那雙枯木枝椏一般的手,對這個世界和她的人生下了最終的定義。

有時顧文會像個極度冷血的資本家,在心裡的計算器上計算著她的金錢價值。她的到來為了謝理報稅單上的“verheiratet”提供了最好的佐證,於是收稅者會仁慈地把他們報稅級別從Steuerklasse I 降到 Steuerklasse III- V。

還有呢?

他們不需要再付美國那間小公寓的租金了。

還有呢?

這種無可遁形的壓迫感一直持續到他們登上火車。要看的兩間房子都在火車站附近,雖然不是同一個火車站。只有這樣目的明確的直線旅程才能給她片刻的安慰。出發地,到目的地,之後左轉或是右轉,等到導航提示到達的時候,你知道你要推開那扇陌生的門,然後參觀,再做出決定。

身體上的勞累反而成了寬慰。她走到第二間房子的時候,汗從額頭滲出,順著臉頰滴下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極其滿足的感覺,像是很久之前,在準備高考的教室裡,把背誦英文課文那一項從計劃本裡劃掉的痛快感。

顧文坐在第二棟房子的草地上,盯著草坪上的塑料滑梯。今天的直線旅程結束了,她將再次陷入隨時被捲入一種沉鬱的危險裡。

顧文嘆了口氣:“累了。”

“那吃飯去吧?”謝理提議。

顧文搖頭,她沒有胃口。你看到了嗎?滑梯旁又出現了那隻狼,趴著,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要不然咱們去湖邊?那邊肯定有餐館。”

又一個直線旅行,有著清晰的目的地。顧文答應了。

他們穿過幽深的巷子,謝理還扯了一朵伸出院牆的花。湖邊餐廳就在前方了,顧文知道,它又要出現了。

桌上擺著咖啡冰淇淋和炸薯條。顧文脫下外套,把自己浸在傍晚湖邊的微風裡。這裡沒有太平洋西岸海洋的腥味,也沒有亞熱帶常綠闊葉林裡的溫暖濕氣。只有湖水的氣味。普通的,乾淨的,似乎出現了什麼但又什麼都沒留下的,湖水的氣味。

湖上浮著幾隻鴨子。沒有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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