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恒镳:地球的生机[1]
四十五年前,在加拿大的黑云杉 [2] 的林缘,我见证了《无声的春天》 [3] ( 另译:《寂静的春天》 ) 中的一个警世之景。时间倒退到一九七〇年春天,场景是纽布朗瑞克省 [4] 的黑云杉天然林。
好不容易熬过积雪与平房齐高的北国隆冬,窗外灰色雪堆底下融冰的潺潺声已连续了几天,春终于来临了。在几天内,我便要动身前往全省二十处不同型态的天然林,调查与取样森林土壤并量测与记录树木的年生长量。
很快的,我与学弟理查德·布朗[5]整装出发。我们各自扛着几乎快要与人齐高的长柄铁铲及其他装备,从学校所在地的弗雷德克通[6]开车到二百公里外,纽布朗瑞克省最北方的巴瑟斯特[7]。
路面积雪虽已不见踪影,但是在将近昼融夜冻的交替下,早春的路面还是相当不平,尤其开在谷地的公路上,路面还有不少浮着薄冰的洼地。车轮打滑而冲到路外的事件时有所闻,理查德开车相当专注。
纽布朗瑞克省在加拿大有风景画之省的赞誉。沿路见到落尽叶树的枝条上已冒出点点嫩绿的细芽,像正要迸开的绿火苗。远离路旁的是乌压压的一片北寒针叶林。路面的雪虽已融尽,路旁林内的地面却残雪处处,像嵌了白棉布的黑绒地毡。在暖和屋里窝了数个月的我,此时正可享受略凉但清新的空气。我期望今年有好成绩与新作为。
早晨出发时的气温约在摄氏七度,将近中午抵达北部的巴瑟斯特时气温将近摄氏五度,可谓宜人。寒冬刚逝,溪流水温还低,森林内扰人的细小墨蝇[8]还未倾泄而出。这个月份的春天是野外调查的好时段。
车子开了近三个钟头,终于离开被雪凌压半年的公路,弯进一条略湿的泥路。约莫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排老旧的平房前面,那是欧文浆纸企业[9]的木材作业站。该企业旗下有加拿大最大的林业公司,在纽布朗瑞克省就拥有一百四十万公顷的林地,几乎拥有该省所有林地的四分之一。我们就要去调查的地点便是该公司的林地。
平房前面是一个大广场,停了不少过冬的运材车。广场尽头是黑云杉林,如一道墨黑的平整高墙截断我的视线。我隐约瞥到地面散着一些绿黄色的东西,有点像小的苞叶苞谷。我快步走到林缘近处,好奇地凑近瞧一瞧,哇!竟然是十几只绿黄色的小鸟,腹部朝上静静地躺在泥地上。理查德说那是燕雀的一种。
我走回那排平房,想取个暖,顺道询问地上的那堆鸟是怎么一回事。进门的柜台后面坐了一个大胡子。我们告诉他,我们是从纽布朗瑞克大学森林学院来的,要这里做研究,并请问他广场上的那一堆死去的鸟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那些是黄腹蚊霸鹟[10]。上周这一带有飞机喷过杀虫剂,为的是除去云杉卷叶蛾[11]的幼虫。春天是幼虫开始吃云杉针叶的时期,用飞机喷药省时省钱,效果也最好。
黄腹蚊霸鹟是体型很小的燕雀类候鸟。每年往返于北美洲东北部与中美洲之间。每年春天从古巴附近直飞三天飞抵加拿大东南部,来往一趟约一千二百公里。有些黄腹蚊霸鹟便在我调查的森林内繁殖。
一九七〇年代,欧文企业集团的林业部门基本上已停用DDT, 但是每年在其林地喷洒约三百公吨的其他有机杀虫剂。当我看到这个场景时,卡森的《无声的春天》逐渐化成具体的证据,活生生的摆在眼前。
过了将四十五年的今天,我依旧关心环境的变动。从七〇年代起开始研究酸雨。酸雨造成温带针叶林枯死,并流失森林集水区的营养。后来我又关心砍伐森林会改变溪流水文、输送泥沙与养料的过程。我知道当今最巨大也最难解决的问题是整个地球规模的污染、全球的气候暖化,以及生命多样性的丧失,而这三者有着正反馈的复杂关系。
五〇年代末期,在卡森着手收集资料并撰写《无声的春天》之际,根据毕尔.麦克基本的《自然的结束》[12] 所述,卡森发现北极的若干地区的鱼与动植物体内未被DDT污染,也就是说,地球上尚有一寸净土,污染现象可能尚在起步,未扩散成不可收拾的局面。《自然的结束》被《巴尔的摩太阳报》[13 ] 誉为:「麦克基本与他的《自然的结束》极可能已跻身卡森和《无声的春天》的地位,与之并列。」
想当年,一九六〇年的世界人口尚不足三十亿,过了五十年已增加到七十亿。在这个五十年期间,人类大量开采各类自然资源,并迅速地将之转化为极多的非必需制品,生产了大量的自然界无法处理的各类废弃物,其数量更是以指数等级的激增。例如,化学合成肥料产量、汽车产量,以及水坝建造量,分别增加了约五、九、七倍。这段期间,毁林面积约达七亿公顷,大气的二氧化碳浓度增加百分之四十,北半球海面水温增升摄氏0.6度。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这种趋势更是变本加厉,而将人类命运带到难以预测的未来。本世纪起,面对人类活动所造成的不堪后果,许多有见识的人,纷纷立言著书警醒世人。例如《人类的时代:被我们模造的世界》[14]、《第六次大灭绝》[15]、《西方文明的崩解》[16]、《气候冲击:一个变热行星的经济结局》[17]等书,皆为最近一年内出版的警世之书,摆在书店最受瞩目的架上,其封面设计令人触怵惊心。然而,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任环境恶化、苍生涂炭,人们依旧我行我素。
为阻止全球持续暖化,必要大幅度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量,人类也做了不少的事倍功半的事。诸如,签署国际协议书丶开发绿色可再生能源丶提高能源使用效率丶立环境新法及环保政策丶成立环境保护新机构丶推行「碳上限与交易」方案,及其他多种经济诱因。然而,到今天为止,大气二氧化碳浓度持续上升,气候暖化并未减缓,极端气候的强度与频率不断攀升,而抗气候变迁的作为尚无具体成效,也看不出来将来会有达到成效的一天,这问题的症结何在?
以美国为例,今年初《纽约时报》与史丹佛大学及「未来资源研究组织」合作的抽样调查指出,共和党中约有半数人赞成民主党政府所采取抗全球暖化的政策[17],但他们并不支持政府采取的措施。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心理学家马修‧范伯格指出,其症结在于对两党对「全球暖化议题的道德责任」之看法迥异。赞成并支持者认为减碳抗暖是「是非与对错」的道德责任问题,而赞成却不支持者认为环保(如回收再利用)与道德无关,是价值问题,与政治及经济有关。
美国在这个环保议题上看法的差距,始自一九六〇年代,《无声的春天》问世的时代。到了七〇年,共和党的尼克松总统成立环境保护署之际,环保已成为政党间较劲的热门议题。例如全球暖化的议题,在民主党(自由派) 认为要保护国民与生态系的健康是道德责任,非重视不可。然而,共和党(保守派)的道德责任是指爱国心、尊重长者、洁身自爱。如何让两党在减碳抗暖的政策与行动上可以并肩作战,依范伯格的建议,要拉近双方的距离必须先了解彼此的德道观点之异同,如此双方始能站在同一阵线,促进彼此的互信、诚意与尊重,并联合承担全面性的集体行动后果。
对于全球减碳抗暖问题,大部分的国家还是迟迟缺乏行动力。许多经济学家认为问题出在人性的「搭便车问题」上。「搭便车」意指立即出手保护大气圈的个人与国家只获得小部分的利益,而其他没有参与行动的人与国家却坐享其利。因此,谁会自愿去收拾气候暖化的局面呢?如此,纵有环保理想而不谈经济收益的结果,只有坐失保护的良机。
针对此,有两名经济学人,哈佛大学的赫尔纳特‧瓦格纳与「环境保卫基金会」的马丁‧魏茨曼就去寻求方法突破这个瓶颈,出版了《气候冲击:一个变热行星的经济结局》(二〇一五年)[17]。他们认为理想主义结合经济学理论之新奇应用,可能达成国际间协商未能解决的全球暖化的棘手问题。
他们提出「变迁的哥本哈根理论」,并说:我们应该要求每个人自动自发采取许多小行动,以拯救大家的大气圈。例如,说服大家改变若干生活小习惯可对抗气候大变迁。哥本哈根市民自一九七○年代石油危机后有意识地改变作为,到现在有一半市民以自行车代步上班。台北市的「市民自行车」也是一种市民减碳的措施,值得鼓励。当然这种运动需要社会的支持 (如市政府更具吸引力的补助办法),也要有来自社会的压力(来自同侪或倡导的压力,如其他市镇的效法,若干减碳措施才可能风行。
这有如刘备的遗诏中所示「勿以善小而不为」,积小善有可能成为利天下的大善。下一个步骤是将个人的自动自发的小善作为,扩充到小区、国家、国际间,甚至全世界,借以对抗气候变迁。当然光靠成功的社会运动是不够的,还要有全球规模的具体架构。此架构阐明「全球气候变迁」的来龙去脉、冲击力道及缓和方法。
耶鲁大学经济学教授威廉‧诺德豪斯依据经济学的「俱乐部理论」,提出另一个对抗气候变迁的新构想[19]。他建议组织一个具体的「气候俱乐部」,召募同意为其国内创造减碳诱因的少数几个国家为会员。同时对非俱乐部的会员国祭出进口的贸易障碍。这类俱乐部可以逐渐扩充其会员国阵容,实行起来不会重蹈如《京都议定书》,动辄将近二百个国家共同签署,终因国家间无法达成共识而招至失败的结局。
耶鲁大学的另一位经济学教授罗伯特‧席勒认为要解决难度极高的气候变迁问题,可能要同时依赖「变迁的哥本哈根理论」与「俱乐部理论」。没有共同理想、不筑同一个梦想是无法创造全球性大变革的氛围的。
就当前的科技精进程度与全球化现象而论,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有无与伦比的力量,有行事的充分自由意志,有无尽的理想与创造力,有非常多样的选择,也有追求环境伦理的渴望。这些特质用来挽救恶化的环境应有一定程度的作为。
先进的数理仿真程序显示,面对严峻的环境变迁与生命多样性的丧失,人类若立即采取有效的对策、明白急变的根本原因与握掌挽救的时机,或许能化险峻为平夷,航向可永续的未来。爱德华‧威尔森在其近着《人类存在的意义》[20]中的话确实是暮鼓晨钟。他说:人类若不深思人类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行星的真谛,并肩负起照顾全球其他生命的大责,我们如何能安心地认定人类有希望中的未来?
从《无声的春天》之控诉到《自然的结束》之警语,到《人类存在的意义》的问世,人类走过半个世纪,目睹这个行星的巨变与生命的灭绝,这绝对是我们这一代的过错,也是我们这一代不能推诿的责任。
注释
[1]序:〈地球的生机〉, 《以笔开创环保新天地的斗士》卡森辞世50周年纪念集.金恒镳与苏正隆主编. 王瑞香等著, 书林出版公司, 2015年5月
[2] Picea mariana
[3] Silent Spring, by Rachel Cars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Boston,1962
多家出版社已出不同中译本,《寂静的春天》。
[4] New Brunswick Province
[5] Richard Brown
[6] Fredericton
[7] Buthurst, New Brunswick, Canada
[8] dipteran
[9] Irving Pulp & Paper Limited, New Brunswick, Canada
[10] Empidonax flaviventris
[11] Choristoneura fumiferana
[12] The End of Nature, by Bill McKibben, RandomHouse, 1989
[13] The Baltimore Sun
[14] The Human Age: The World Shaped By Us, By Diane Ackerman, Norton. 344 pp.
三联书店出版社已出中译本,《人类时代》。
[15] The Sixth Extinction: An Unnatural History, by Elizabeth Kolbert, Henry Holt and Company, LLC Publishers, 2014.
台湾天下文化出版社已出中译本,《第六次大灭绝》。
[16] The Collapse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by Naomi Reskes and Erik M.Conwa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
[17] Climate Shock: 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a Hotter Planet by Gernot Wagner and Martin L. Weitzma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
[18]Coral Davenport and Marjorie Connelly. Most Republicans Say They Back Climate Action, Poll Finds. January 30, 2015, New York Times.
[19]Robert J. Shiller, HowIdealism Expressed in Concrete Steps Can Fight. March27, 2015, New York Times
[20] The Meaning of Human Existence. By Edward O. Wilson, Liveright, New York, 2014
浙江人民出版社已出中译本,《人类存在的意义》。
金恒镳(1942 —),浙江瑞安人,森林学家、作家、翻译家。台湾大学森林系学士,在加拿大获森林土壤学硕士与地球科学博士,专攻森林生态学。曾任台湾省林业试验所所长、国际长期生态学研究网主席、亚热带生态学学会理事长。现已退休,从事自然写作,推广生态保育、生态伦理及生态艺术等理念著作有《山中的一钟头》、《让地球活下去》等5本,译著有《种树的男人》、《缤纷的生命》、《种子的信仰》等20本。并制作数部生态纪录片,如《蓝鹊飞过》。联系邮箱:henbiau.king@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