啖啖的清歡
啖在國語是動詞,有吃或餵食的意思,而在粵語,我們習慣當量詞用, 表述的是一口的分量, 未必是粗暴塞滿口,而是優雅的,可以方便咀嚼吞嚥,自然品出食物真味的恰如其分的一口。不是食評家的我們,言辭貧乏之下,常常會說:每啖都食出雞味/菜味/魚味……,而對我來說,每一啖都和情有關,食物才算好吃。
我的基因源自兩個極度擅長飲食的家族。
我父親家族屬於客家菜系。爸爸雖然沒有繼承什麼客家菜絕技,但天生是個有耐性又心細如塵的人,所以他很會做一味經典的客家菜——煎釀豆腐。調好味的肉餡釀入切角的嫩豆腐,稍微用力一點都會弄破豆腐,但爸爸總是有本事把肉餡飽滿地釀入,讓三角形的豆腐鼓起來卻不會破裂。釀好的豆腐需經過燒熱油的鍋煎制,嫩豆腐水分多,心急成就不了這道菜,要面面金黃至肉餡剛好熟,何時翻面和火力的調整都很考驗人的耐心。爸爸記得自己母親做過的各種美味客家菜,口述之下由我媽媽復刻,例如那一道阿嫲拿手的網油卷,就被媽媽做得青出於藍。我記得内斂的爸爸,第一次咬開媽媽做的網油卷竟眼泛淚光。
而我母親的家族則是順德菜系,有一種說法粵菜來源於順德菜系,確實粵菜與順德菜,不論技法,調味都相差無幾。媽媽與兄弟姊妹幾個都煮得一手好菜,並各有擅長,全部師承自我素未謀面的外婆,實在難以想像外婆到底身懷了多少絕技。每次與母親家族「圍埋一檯食飯」,總是會聽見上一輩津津有味地各自回憶自己母親煮過的某一道菜,而美食背後往往帶出的是抓襟見肘的歲月裡,外婆如何堅定守護家人,又如何不偏不倚地帶大一眾子女,令一家人感情親厚。以至於外公外婆去世後,子女們仍緊密團結,我們一大群老表亦如「糖黐豆」般親密。
現在,要記錄一點什麽是非常方便的,拿起手機便可打字,還可以拍照和錄影。在外婆叱吒厨房的年代,傳授武功靠的是口授,做徒弟的要識聼,沒有量杯量匙電子磅,要自己用心融會分量才能做出精準滋味,真是少一點悟性,都難以習得真功夫。媽媽舅父姨媽阿姨也全部都是以口授技的大師,多問兩句要落幾多鹽,他們只會回答你,「我凴感覺咋,你自己試住嚟落。」在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應該好好記錄時,外婆便已溘然長逝。記得某次飯聚,説起外婆的一道鷄湯米豆腐,幾兄弟姊妹居然就製作步驟爭吵起來,才驚覺居然無人習得真功夫。年代久遠,各人記憶都不全或有偏差,爭論無果只能遺憾嘆息,但每個人都記得那用米磨漿做出的豆腐,切成小小的方塊,溫潤如玉石蕩漾在清鷄湯中,是何等的溫暖撫慰人心,幾位老人帶著迷醉的眼神回憶舊事。那淡淡的遺憾,令他們對母親的思念歷久常新。
父母那一輩人以擁有中華胃自豪,喜歡傳統的菜餚,認爲越古早越滋味。到了我這一輩,互聯網的繁盛,頻密的旅行,眼中的世界變得很大,由家族傳承來的中華胃開始變得國際化。對比父母,我更加容易接受鬼佬的食物,也會將鬼佬菜融入到家庭的煮食當中。回父母家,有時心血來潮也會為他們煮一下我自認拿手的鬼佬菜式,爲了不打擊我的興致,他們會努力找一些字句來表揚,但事實上並不見得有多欣賞,尤其我那位刻板的父親大人,基本是毫不掩飾的勉强。
我對飲食的癡迷當然是受家族的熏陶生成的,亦很自然地就將飲食與生的趣味關聯起來。我不會忘記從每一道菜習得的技法,更記得有誰和我分享過那啖啖美食。所選擇的飲食,是我個人生活記憶的表達,這記憶又總是與情緊密相連的,所謂啖啖總關情,人間有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