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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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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北又苦逼的旅行史:我讀契訶夫《薩哈林島行旅》

蔡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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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得要命,苦得要命,去了不死也剩半條命
書封取自灰熊愛讀書

旅行的模樣有千百種。你可以機票買好離手,隨興說走就走;也可以精密策劃,照表打卡,必吃必玩買,無一遺漏。至於俄國文豪契訶夫,在百年前遠赴薩哈林島的旅行,則是一段有意為之的考察與田野調查之旅。

薩哈林島在台灣與中國的教科書裡,習稱「庫頁島」;日本則習稱「樺太」,並在江戶幕府曾直轄該島的年代,稱之為「北蝦夷」。帝俄與日本皆曾在薩哈林島投入資源,派員探勘、警備與移住,為的是競逐其利權與歸屬。契訶夫訪薩之前,俄日曾根據「樺太暫行規則」協議共管,兩國分別控制北部與南部,聽任雙方人民雜居、置產,直至1875年兩國簽訂「樺太千島交換條約」,全島改歸俄屬。


甫獲普希金獎殊榮的契訶夫,宣布要展開薩哈林之旅,讓當時俄國藝文界,既驚訝又理解不能,這也讓後世總熱中追索其旅行與書寫動機,究竟所為何來?

多有論者提到,基於作家身分與責任的反思、醫生的天職、社會關懷、自我挑戰與成長等複雜多重的面向,促使契訶夫前往薩哈林。不過,帝俄在沿著西伯利亞東擴的過程中,就陸續建立了許多流刑地,例如托木斯克、涅爾琴斯克(兩岸教科書習稱「尼布楚」),利用苦役犯與流放定居者,從事高強度勞動的墾拓與採礦等工作,既然地點並非別無選擇,為何契訶夫卻選擇了遠得要命的薩哈林?

1861年農奴從土地上被解放,大量湧入西伯利亞,成為自由且高效的勞動力來源,與苦役流放的低效率勞動,形成強烈的對比。以往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但如今自由勞力的注入,衝擊著西伯利亞的流放制度走向崩潰。尤其利用流放犯投入開採的涅爾琴斯克礦山逐漸枯竭,另尋收納罪犯的去處成為當務之急,而位於帝國邊陲,被危險水域與大陸分隔的薩哈林島,成了帝俄在1860年代已降,重整流放制度的新選擇。

帝俄基於過往在西伯利亞實施的流放制度與經驗,將薩哈林視為流放的最後淨土,遣送的罪犯從每年數百名增加至上千名,直至契訶夫訪薩,島上的苦役犯與強制定居者,已有上萬名之譜,一個以刑罰綁定殖民作為基調的社會隱然成形。

契訶夫在行前做足了功課,但那不是旅遊攻略,而是大量閱讀關於西伯利亞與薩哈林的文獻,對於帝俄流放制度的歷史背景與變化,相信有充分的了解,這或許使他作出了捨近求遠的決定。


1890年4月21日,契訶夫從莫斯科出發,橫越西伯利亞,在抵達尼古拉耶夫斯克之後,同年7月10日,乘坐貝加爾號輪船,渡過韃靼海峽,抵達俄國最邊緣的流刑地薩哈林,展開將近三個月的調查旅行。從出發到回歸,西伯利亞乃至薩哈林的行旅,注定了這是一趟只有灰黑色彩的旅途。

契訶夫在伊爾庫次克修書給其兄的書信裡,就吐露了旅程似乎看不到盡頭的悲催,路上幾無新奇或有趣的事物,且得忍受飢寒,與河水暴漲、沼澤遍地,行路之難,讓車船、馬匹的翻覆事故,跟現今網紅人設翻車一樣頻繁。契訶夫認為這樣的體驗實在千金難買,他甚至推坑兄長,應該也來試試看。

契訶夫以其名氣與社交人脈,使他得以在官方有條件的許可下,走訪監獄與強制定居點,進行口訪調查。在契訶夫的筆下,描述了薩哈林惡劣的自然環境;通過採訪苦役犯與強制定居者的生活,紀錄他們在刑罰制度與腐敗獄政官僚統治下的慘狀;對南北薩哈林的史地、族群差異,也多有比較的描寫,整部遊記書寫了其親歷帝俄最邊緣流刑地的真實面貌。

茂密且深不可測,廣布沼澤、泥塘,棲息多樣生態的白樺與泰加林風貌,與苦役用盡洪荒之力在其間的墾拓,對原始環境的改變,是契訶夫在遊記裡常見的自然書寫。而鄂霍次克海的流冰,也成了契訶夫藉之為薩哈林島「賣慘」的自然景觀。那是個流冰尚未被觀光所包裝的年代,也是薩哈林東部海岸,在六月仍能見到浮冰隨波逐流的年代。在契訶夫的眼中,入夏仍在鄂霍次克海域浮沉的流冰,無非是大自然創造的薩哈林,很少考慮到人的利益,最真實的存在。

被流放到帝國邊緣之島的邊緣人,沒有最邊緣,只有更邊緣。相較於囹圄中或強制移住的男性,契訶夫描述島上的婦孺,面對貧困與暴力的悲劇處境,則更有過之。島上極少女性擁有讀寫能力,採訪時多由男性為之代言。

無論是獲罪的女性,抑或是追隨一家之主的男性來此服刑的婦孺,在長途跋涉的過程中,遭遇集體性侵可說是家常便飯;島上的貧困也迫使女性賣淫求存,更是可以被交易、分配給流放者的商品,甚至可以轉讓。當地政府對婦孺遭受的性剝削視而不見,更從中介入以牟利。

她們從最初非自願的被侵犯,為求生存被迫失去人格、尊嚴,隨著時間流逝變得冷酷,最終沉淪為專業的性工作者。此外,女童也經常被父母推入火坑。家暴、性侵、賣淫與性病的氾濫成災,薩哈林的婦孺無異於被囚徒所囚禁的囚徒。

苦役與強制定居,無法有效改造罪犯,成為紀律嚴明、勤勞能幹又不造反的臣民,也建立不了經濟利益良好且穩定的社會。沙皇專制下的流罪制度,只是造就充斥貧困、暴力與性剝削,失序的黑暗世界。


雖說是一段有意為之,長途艱難跋涉的苦旅,契訶夫未嘗沒有中途退縮與後悔的情緒。他在西伯利亞遭逢嚴峻的移動考驗,動輒與死亡擦身而過,一度動過想回返莫斯科的念想;也曾在行文間表達過,究竟「我是誰」、「我在哪」,問自己為何作出輕率的決定來到島上。

至於在島上的田調訪談,契訶夫也曾表露過工作倦怠的徵象。即使沒有橫越大陸時的挨餓與困苦移動,馬車在良好的道路上行駛,行李運送有苦役代勞,驛站也能獲得充分的休息,但隨著旅途從薩哈林北部漸往南移,他以逐漸失卻挨家挨戶訪問的積極,甚至不諱言有時整天都在散步與郊遊。

滿載著不愉快的見聞與回憶,契訶夫在1890年10月,帶著未死也已剩半條命的病體,離開薩哈林島,取道海路,返回歐洲,對他來說,島上就是一座地獄。1895年出版成書的《薩哈林島行旅》,不但書寫了西伯利亞鐵道開通前,移動於歐亞大陸間令人崩潰的旅行史,而契訶夫在薩哈林的調查文本,從刊物上的連載,到出版單行本,則為公眾挹注了對西伯利亞流放制度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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