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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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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书第四期|第一天-暴力饭桌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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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家常饭桌,暴力却像快餐店的薯饼一样稀松。与家庭幸福的朋友聊天时,她提起自己小时候吃饭常愣神,家人便会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她吃完,才知原来世上还有这般爱孩子的父母。也是在与非家暴亲历者交谈时,发现一个普遍的理解误区,即家暴是“一个事件”。但并非如此,家庭内部的暴力无孔不入,似吃饭睡觉般长年累月地发生着、进行着。不会因为某个个体的“逃离”或“干预”而终结。

露说我睡着时大叫,翻来覆去,手脚乱挥,猛然坐起又倒下。Ta从身后抱住我,我半梦半醒里叫喊 “让我睡觉!” ,便如陈旧的空调外机一般大喘着气,扇页缓缓顿停。

睡前,家里打来一通视频。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魁北克的凌晨是东八区的正午,家人吃着午饭。露说过,我家里的随便一顿饭食,丰富与美味程度都该超过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家庭。两三个海鲜:清蒸、放椒盐煎炸海鱼,或是酱油水炣本港打捞的小杂鱼,若是恰好买到新鲜弹涂鱼,便与豆腐炖煮一锅奶白的鱼汤;配清蒸九节、虾蛄;附近渔市顺手买的新鲜小管油淋,再切点葱段,鲜甜爽口;如果买了贝类,便用来炖蛋,或是与丝瓜一起做一道清汤。两三个肉菜:茶油煎鸡,沙茶咖喱焖牛肉,红亮的板栗封肉配卤蛋,有时余下的内脏或另做一道卤菜、或用于炒青椒洋葱,做法灵活。一两个青菜,大多时候是炒雍菜或番薯叶,有些时候会做虾米炒芥菜,也可以是白菜炒猪血。炖汤是必不可少的,四物番鸭汤,麻油猪肚炖鸡,三神猪小肠汤,鱿鱼母炖乌鸡汤。若恰逢佛诞,那几日桌上必会有拜拜用的炸物,番薯芋头裹上面衣炸至外壳酥脆;炸醋肉与炸肉排的肉鲜味直渗进面衣里,适合宵夜时搭配酸甜辣的二卤汤;再另外炸点小孩要吃的鸡翅,和大人要吃的红糟鳗。以上几个菜,随意挑出五个或七个排列组合,凑成如今家中的饭桌。

现在家里吃得实在是好。鸡鸭都是外婆和伯母养的,菜嘛,伯母种的。至于海鲜,多是楼下鱼市,当天刚捞起的、活蹦乱跳的鱼货。在照片上见了几次,露露幽怨: “原来你在家吃得这么好。在我家,大年初一到十五,顿顿水煮饺子,饺子饺子饺饺子,春晚一样无聊到让人想吐的饺子!”

家里深夜打来视频时,电话那头正围坐吃午饭。弟弟端着他的儿童小小餐盘,仔细地把菜舀进餐盘的分隔里。他欲哭,嘴里囫囵塞着食物,眼泪积满两个眼眶。常年体弱,即使试遍了各种歪门邪道的进补方子,快七岁的弟弟体重还不足四十斤,头发细软,小脸尖尖,像一尾青色的小河虾。父亲的手指顶上他的脸, “敢流一滴眼泪,打给你死。” 弟弟更瘦弱了,河虾小脸还不足父亲的巴掌大,瑟缩着,来不及剥的虾壳鱼刺在惊吓里一并咽进喉咙,眼泪流了下来。一滴眼泪,像触发某个开关,父亲抬手便是一耳光,五指张开似台风天的树,直直猛猛刮向小脸。坐在一边的阿姨像金纸店的念经音响一样,南无南无,罪过罪过,碎碎劝着些 “听你爸的好好吃饭” ,但身子却一点也不敢往小孩身边挪。母亲边是打断阿姨的超度让她闭嘴一边去,边是慈爱地给弟弟擦泪夹菜,旋即又扇了他一耳光,背对着父亲,神色却是谄媚。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青虾小脸透出烹熟的虾红,弟弟大哭尖叫着道歉、求饶。母亲逢迎着说些 “活该” 的话,埋头往嘴里送菜;父亲吃饱,碗筷一推,心满意足靠在沙发上,嘴边叼着一根牙签;被打断那徒劳的超度,阿姨速速打扫完剩菜,进厨房洗碗。弟弟不敢落泪,仍在大口大口地填着饭,许多次欲呕,却因惊惧,端起汤碗挡脸掩盖。 

小时候,我们一家住在镇上。那时还吃不起这些让人艳羡的好菜饭,顿顿番薯浇米、炒雍菜配炣杂鱼,暴力则一如既往。那时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日日在饭桌上尖叫,砰然拍桌,碗碟哐当哐当,震得弹起。有时,她于厨房与饭厅进进出出,我便缩起脖子,因她路过我身边时,常猛然抬脚踹我的头,若不注意,便会扭伤疼上好几天。父亲回家时,母亲和善起来。在父亲的阴沉里,她奉承地笑着,在父亲的震怒里,她便将手臂环上我,我永远不知道她是会给我一个拥抱,还是一个巴掌。与母亲独处时,很少、很少看到那样的表情:一堵谦卑的蚵壳墙,得意似骤雨透过墙缝渗进屋子。 

小时候很乖,唯一让幼儿园老师头疼的,是我吃饭总要吃上好几个小时。心无旁骛,埋头数着饭粒,卖力地吃。其他小孩陆续吃完午饭,将小椅子倒扣饭桌,椅腿倔强地立着,似片小灌木。我缩在林立的椅腿间吃饭,米饭扣进涮锅汤里,搅拌搅拌,接着吃;保育阿姨往地上泼洒消毒水,几下拖完地便走了,饭菜染上消毒水味,吃不完;老师领着其他小孩去午休,我在努力吃饭;其他小孩午休起床,闹闹喳喳,我还在一口一口吃着大半碗剩饭。残羹冷饭堵在喉头,往贴着窗花的幼儿园小窗子外绝望地望去,大日头,刺目到残酷。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便初显解离症状。再后来,患上进食障碍,遍身长满了嘴,血管似食道,当大脑和胃昏昏欲睡时,像个潲水桶似的往体内倾倒乱七八糟的食物,啃咬手臂,在深夜狼狈地翻垃圾桶找吃的。

我不会将自身饮食上的反常完全归因于饭桌上的暴力,但这无法像油淋小管、四物番鸭那般被记录在手机相册里的场景,却是多年来家中饭桌不可缺少的一道菜。一个泪流满面的失权者,一个震怒的暴君,一个随时会变成暴君、也随时会成为失权者的阿谀者,一个喋喋不休、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有时,只有前二者,暴力是一道佐餐酱瓜;若人员齐全,便是闷火温吞、食材却一应具有的盆菜。饭毕,有人胆战垂泪,从此患上病因不明的胃痉挛;有人懒倦安逸,吐出细细烟圈,似回味一场猎捕的兽;一日三餐对一些人来说仍是场无休止的应酬,于是笑肌僵硬酸痛;有人沉默着,轻手轻脚收拾碗筷,似壁虎贴着墙根溜进厨房。 

挂了电话,止不住地胃疼。胃原来是情绪器官,弟弟与我都有些肠胃毛病,常常毫无原因地狂吐不止。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突发胃绞痛,有时是在学校,有时在咖啡馆,吃再多止疼药也没有用,唯有马上停下手头的事情回家,倒在床上,等疼痛如水漫流,侵吞全身,顺着脊骨爬升,偏头疼、畏光畏声,任由自己昏迷几小时后转醒,它才缓缓褪去。

生病后,对自己的身体逐渐多了些了解。在创伤状态下昏睡,醒来时胸口会感到浓稠的钝痛,似发炎两天的溃疡,而这钝痛在清醒后迅速覆盖并锈蚀全身,不由己的抓狂便侵袭我的生活,理智丢盔卸甲,情感因难以调和的矛盾与耻辱四处逃窜。 

于是,入睡前,露在uber eats给我点了三个A&W薯饼。高温油炸的快餐碳水,钝化感受的速度与出餐速度一样迅捷,莽莽填补过度消耗的心力。炸薯饼,二十四小时连锁餐饮店最最平常的廉价快餐,平日冻在大冰柜里,售卖时热一热,包进纸袋,一枚银瓜买下一个。炸得脆脆的皮,软软内陷,油香在口腔里炸开。 

丰富的家常饭桌,暴力却像快餐店的薯饼一样稀松。与家庭幸福的朋友聊天时,她提起自己小时候吃饭常愣神,家人会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她吃完,才知原来世上还有这般爱孩子的父母。也是在与非家暴亲历者交谈时,发现一个普遍的理解误区,即家暴是“一个事件”。但并非如此,家庭内部的暴力无孔不入,似吃饭睡觉般长年累月地发生着、进行着。不会因为某个个体的“逃离”或“干预”而终结。

宁愿过日日吃快餐薯饼的日子,也不会再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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