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Love兩篇

D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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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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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寫於2021年1月13日和31日

亲爱的一:

首先要有个提醒,这次可是你自投罗网。之前说到婚姻的时候,或许是我们两个之间最紧张的时刻了,因为我很想用我的道理驳倒你,而你也很坚持你的信念。我应该向你道歉,是我太冒失自大了(in other words太直男)。

但你刚刚说,你觉得K是“在大城市无聊,缺朋友,孤独的心态”。我才想到之前我也听你这样说过,但是没听进去,这句话就飘走了。如果当时能够认真听你讲,我会想要问你:你为什么如此肯定他一定是这样的心态同时自己还意识不到呢?

我想,这样对另一个人态度的揣测换到工作场合或者普通朋友身上,或许是一种社交能力的表现。因为这往往要靠平日与人接触时的观察、模仿和总结,积累出辨别、对待不同类型人的方式,用有限的规律去解决无限的问题。但问题在于,如果是亲近的家人、朋友或伴侣,如果想要这份亲近,或者一颗真心的话,这样的揣测就会有很大问题。相信到这里,你应该也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大问题:拿规则、规律、理论去套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十有八九是很残酷冷漠的。我们把自以为是的道理当作理所当然,捂住耳朵,不去听对面那个人到底想说什么。这种事情体现在公共事件中当然会更触目惊心,而在人与人细枝末节的关系里,虽不是那么起眼,却是我们要日复一日、不断克服的惯性。克服的目的,是为了把对方、我们珍视的每一个人,当作一个人而非一个简单或者复杂的符号来看待,即所谓的“要爱具体的人”。

所以我认为如果他于你而言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这样的揣测就不太应该。但这里多了一个前提,即你如何看待你们之间的关系,而这个就像你说的,要谈到婚姻。看到你说“放弃爱情”我还蛮吃惊的,不知道我是不是理解对了。如果这里的“爱情”指的是happily-ever-after之类理想的浪漫关系,那我可以理解成,你说的其实是“放弃对爱情的浪漫想象”。童话当然是过于幼稚的,如果爱情这么容易便能维持住的话,它会变成一个相当不起眼的东西,你甚至都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更不要说放弃了。爱情的可贵,或许更在于它的艰难。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那就变成放弃的是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这种悲观未免太自大、自恋了一些。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假定你持有的是第一种意思。而且我猜想,你抗拒婚姻是在说爱情和婚姻不可能完美,你要抛弃那种不切实际的想象。This, of course, I agree. 但是,从婚姻的悲苦和丑陋无法推出婚姻是可怕的、没有意义的、无望的。拿最近翻拍的新版《婚姻故事》中的两位来说,如果这不用“婚姻”这个词,而是 “亲密关系”甚至更广泛的“关系”、“两个人”这类描述去框定两人的处境,你觉得其中的情节会因为少了“婚姻”两个字而变得不同吗?换句话说,假设这对夫妇没有结婚,假设他们只是同居或者civil partners,共同育有一个女儿,他们之间的问题、问题的爆发、恶性循环的开始,这些会有什么改变吗?

我觉得是不会的。他们的问题,不在于他们选择了婚姻这样一种(supposedly)特殊的关系,而在于他们在一点一滴之中,有意或无意地选择这样或那样地对待彼此(比如,男主面对问题时习惯诉诸的处理机制,是要把所有可能的角度都遵照逻辑进行讨论和预测)。至于他们为什么这样选择,原因或许在于个人,在两人关系的无数个细节里,而不在“婚姻”的某种特殊含义里。所以我想说,这里婚姻不过是一个概括性的指代而已。

当然我们必须要问“婚姻到底是什么”,否则,任何包含“婚姻”一词的论断都将难以站立。如果婚姻代指的是一个动作,那这个动作应是尝试维持长时间、一对一的亲密关系;如果是指向一个事物,那么婚姻便是有严肃承诺压着的、一对一的亲密关系。现如今已经有很多关于婚姻是否一定是一对一关系的讨论,我暂且不太明白,因而不敢多言。假设我们接受这样一种对婚姻的理解,即婚姻本质上依旧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特殊之处在于通过婚姻的仪式,两个人做出竭尽全力维护这段关系的承诺,而这承诺反过来赋予了婚姻其他亲密关系所没有的庄严和厚重。因此普遍来讲,走入婚姻可以被视作亲密关系稳定发展的一个里程碑。我想澄清的是,在这个意义上,婚姻其实不是个多特殊的概念,因此对于婚姻的恐惧,我想针对的也应当不是“婚姻”,而是关系本身,这种长时间的、需要奋力维系的、一对一关系本身。

另外还想澄清的一点是,以上言语算不上任何规律、规则或理论,因为上述所有内容完全不具任何逻辑上的必然。我希望它们都是经验的,模糊的。但我并不具备充足的生活经验与智慧,讲起话来总是忍不住要靠逻辑,虚头八脑。可我还是希望这些言语能够有所突破,能在你我身上激出看待事物的不同视角,以求获得更健全的综观。

再次感谢你的宽容。


亲爱的一:

不知你桌面上“from dora”的文件夹是否还在,实在抱歉,拖了这么久。但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两句。主要原因是在父母身边,不知不觉中把心神就都用在挂念的人身上,挂念他们的衣食住行、与这位那位的关系,那些细小的、不起眼的生活琐事,全然不像在学校里那样,时时刻刻都能留出一份给自己,因而重新把自己关起来沉思的机会也更难找一些。请明白,说这些时我并无一分抱怨之意。这些与宏大、深邃看似全然相反的鸡毛蒜皮,占据也理应占据常人与其所爱之人生活的大部分。便是一对最具哲学气质的爱侣,他们也需要把两人脑袋凑到一起,想想晚上吃啥,水管漏水怎么办。

说到这里,发现自己需要忏悔,因为我曾跟许多人讲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聊天内容总是“晚饭吃什么”的情侣会不觉得无聊。现在发现,在说这话时,I was being ridiculously ignorant. 或许更有道理的是,普通人的日子理所应当是爱的土壤,因为这些不起眼的小事是所有人生活的大部分。像黄永玉说的,生活的细节填在爱里,爱的品格建筑在生活之中。为什么我们会相信“行动大于言语”呢,或许跟这也有关系。

生活充实了爱情,

爱情考验了生活的坚贞。

《老婆呀,不要哭——寄自农场的情诗》

黄永玉,1970

说老实话,动笔之前我发誓要字斟句酌,试图遏制住自己时刻想要激情地窜出头的ego,试图少自以为是一些。希望这次能够不再引起我亲爱读者的心火,以下就当是你我新年围炉夜话,酒酣耳热,想把一些不成体统的零散想法说与你听。

上一篇里主要是“爱情”、“亲密关系”与“婚姻”,想说明我理解中后者与前两者的关系,也没怎么分辨前两个。而在刚刚的表述中,明显“爱”是要比“爱情”范畴更大的一个词汇。在接下来的段落里,我想试试看能否把这四个东西厘清一点。

上一篇中我诚然没有对“爱情”的内涵做任何解释,是我之过,但我恐怕无法认同爱情只是一瞬(短暂的)而不是永恒这个说法。这并不是说我认为存在永恒不灭的爱情,我同意爱情中有一些东西(而且是相当强烈的、分量很重的东西)是短暂的、会消失的,但我们还需再仔细想想,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是爱情的本质或全部吗?有些人会管这个叫attraction,但我觉得还是有些潦草,难道一对夫妻感情走向崩溃时,总是因为两人之间不再互相吸引吗?或者说attraction只适用于最开始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一旦关系中有了一些沉淀,吸引就已经产生了一些效果。我觉得更合适的说法是passion,如此强调的是爱情中情绪饱满且动物性的一面。但我们也知道,在爱情中激情里应当是有对另外一人的爱意的,否则就无甚爱情可言,只是自己的欲望罢了。所以我想,或许可以暂时使用passionate love这样一个蹩脚的说法。Passionate love会在不经历任何重大变故的情况下,一点点消失(甚至像你说的,它肯定会消失)。它是一本书的序言。拥有它,我们仅仅是在培养亲密关系的过程中迈出了第一步。说到这,我对爱情的限定也基本已经成形:爱情是一种亲密关系,说法上“爱情”侧重人的感受感情,“亲密关系”是同一个东西更relational的表述。且我要说爱情是最本质的亲密关系:伟大的爱情可以与母亲的爱同样有力,但因这时爱发生在两个原本陌生的人之间,因而爱情更加罕见,维系起来也更艰难。

从第一步往后,如何在短暂的火花点亮木柴之后维护住火焰,才是爱情最要紧的部分。就像是亚里士多德“被”阿尔西比亚德斯“追到手”,之后的故事才告诉人们,亚里士多德到底是不是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the art of love is the only thing I know。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我们维系爱情的环境倒不是什么古典时代、哲学小组,我们也无须去拯救阿尔西比亚德斯、拯救雅典城邦。对我们来说,如何维持爱情,便是在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中,学会如何与吸引我们的一个人共同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两个膨胀的自我尝试将盔甲一片片卸下,彼此了解对方生活的细节,成为彼此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自我得到克服,同时也被接纳和满足。但若信任建立、距离拉近后,ego再次肿胀,也有可能冲破信任的扭结,可能会把身边的人推开。因此,维系爱情、维持长期亲密关系,是最直接、有效地克服自我、自恋的“办法”,是追寻爱的过程,是引人向善的道路。

到这里,爱情与其他形式的亲密关系或其他形式的爱的区别已经呼之欲出。父母与子女之间、手足之间、知己之间的关系确然属于亲密关系的范畴,但爱情总是最困难,最激烈,也最恒久的那个。即便一人生命中有幸拥有十分亲密的亲情和友情,如果没有爱情给予挑战,TA依旧很有可能是一个围绕自我旋转的人,一个只爱属己之物的人,TA生活的德性将会一直缺少爱情带来的纵深(黄永玉那句“爱情考验了生活的坚贞”便做此解)。

若对比亲情与爱情,二者都具有强烈的排他性,都扎根于生活的各个方面。雏鸟总有一天要离巢,父母与子女共同生活的时间只有十几二十年,子女几乎必然会渐渐在家庭之外拥有父母不曾参与、不曾了解的生活和面貌,父母也未必会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全部向子女坦白。即我们不曾参与到父母的过去,他们也注定不会成为我们的未来。手足之间与此类似,只不过如果年岁差距小的话,彼此的过去应该也有密切交集。但手足之间始终都有一点非常清楚:我们是不同的人,之后会有各自的生活。因此,手足之间的信任和爱,未必总能像父母子女之间的那样强大;面对手足,自我一般也不需做出太多痛苦的牺牲和让步,双方的ego大都能得以保全。相比于亲情,友情的话既更简单也更复杂,真挚的友谊有深有浅,虚幻的友谊有无数空壳可以寄生。但总的来说,友情的门槛可以很低,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其中未必没有信任与欣赏;但友情若想走到爱那一步却远比亲情困难,能够称得上亲密知交的友情更是凤毛麟角。且大多数情况下,再多再好的朋友也无法加在一起,成为我们唯一、整全的生活。但是,友情有很重要的一点与爱情类似,即信任和爱发生在两个陌生、独立的个体之间,从有到无,ego从大到小。但友情缺少爱情的坚决和排他,也并不是非得面对彼此的丑陋和生活的艰难。友情注定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但也止于一部分。

伟大的爱情和伟大的友情,是一个将漂浮在半空中的ego拉回地面、好好生活的机会,是自私、卑微、丑陋的人类舍弃自我、向善求美的希望。但相比于友情,爱情的另一特殊之处在于,爱情还有性的深度。

但在开始谈性之前,我先根据上述论述对你的质疑做一些回应。首先,维持爱情的含义自然指的不是要维持最初的passionate love,因为passionate love不等于爱情,甚至,如果只有passionate love,那其实可以说“这才只是开始,你还没有收获爱情”。维持爱情自然指的是要维持与恋爱对象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如上所述,可不是“小题”、也绝非“自扰”。但你我确是庸人,不是乔达摩·悉达多,做不到弃情绝爱是为大爱。于我们而言,平凡生活的灵性,正体现在爱中,尤其是维系爱的过程中。如果自行将不同种的爱和亲密关系排出一个顺序(像很多综艺节目里不求甚解地问的那样),这个顺序中反映出的并非多元不一的生活观,而是许许多多的恐惧和前后不一。对于有恐惧和不一这个事实,我没有一丝批驳的意思,凡人都是这样。但我想,如果人对亲密关系还有一些信心、还有一丝反抗ego的勇气的话,就应该面对自己的这些恐惧和不一,尝试去想一想它们会如何限制我们的自由,形塑我们与他人的关系。

Finally,性。在开始写这部分之前,刚好看到一个公众号推送了一篇韩炳哲摘言,标题就是《韩炳哲:在费奇诺看来,爱情是所有瘟疫中最严重的一种》,吓得我连忙点开,发现这耸人听闻的题目出处还是挺应景的:

在费奇诺看来,爱情是“所有瘟疫中最严重的一种”,它能直接导致“变形”,让一个人抛弃他的本性,教他“容纳陌生的东西”。变形和伤害,都体现出一种消极性。这种消极性在越来越强调爱情的积极面和顺从性的今天已经逐步消失。

人变得越来越相似,在他者身上也只是找寻和确认他们自己。

《爱欲之死》

韩炳哲,2019

若我没记错的话,韩炳哲的一个主要讲法是:在现代社会,爱欲(Eros)死于自恋。我感到自己对这一观点的顺从,但我记不得他是怎么论述的了。说他应景,部分是因为我惋惜于那瘟疫般的、具有所谓消极性的爱情在现代人的脑中几乎丧尽立足之地,还因为韩炳哲口中的爱情与爱欲,也(几乎)就是我在这里想说的爱情和性。

首先要说,我反对激进女性主义那种寄生在弗洛伊德之上、只谈libido, orgasm, clitoris, vagina的方式,所有力气都用来强调性的生理性、动物性。结合时代背景这当然事出有因。但我认为,谈人的性,爱欲(厄洛斯)和欲望(力比多)总要区分,要谈性的道德。道德的性,必须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也必须正视和允许(甚至引导)欲望和情绪生出爱欲和感情。很大程度上,我保守地认为道德的性只可能发生在两个愿意相爱的人之间,因为我相信性行为中的人依旧是有感情和思考的人。或者说,人应当把自己和对方都当作有感情和思考的人,把性当作关系发展中严肃的一环。但我也知道,实际上肉体的袒露总是更容易做到,在欲望的敦促下身体的靠近也更急切地发生。如果性在两个陌生人之间发生,生出的情绪、爱欲可能还有一丝感情,或许会演变为更多的爱欲甚至是爱情;又或许,如果足够冷心冷肺,弥留下的会被当作无意义的东西忘记。后者太过司空见惯,也有无数现代的、历史的、性别的角度去看,但我想借巴塔耶的僭越表达我的疑惑和不满:性让人在无望、漫长的生之中,短暂地触碰到死(类似la petit mort这种说法),因而性是一种对生的僭越,生命因为性短暂地具有了连续性。若真如此,我们怎会坦然地允许生与死的极端感受在随意的场域和对象面前发生呢?

果然,关于性的部分是最难写的,因为我自己也是处处犹疑。但以上种种,确是我试图向你袒露心声的努力,感谢你愿意读它/我,我也希望能够多了解你的想法。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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