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可歸的“家”
在離開家九年以後,2024年4月,我終於將“戶籍遷移”提上了日程。在我租住的三十坪米單身公寓中,我完成了線上申請。一歲半的年年是唯一見證者,她是我領養的虎斑紋貓咪。以後,我的家在哪裡?我不知道。
我知道選擇落戶杭州的理由一定包括:城市好美,處處是山水,總能從“野趣”中尋找到最本真的美和快樂。
浙江杭州戶籍遷移手續非常簡單,尤其是以學歷落戶,對於碩士及以上學歷人才,你要用到學歷證明、出生家庭戶籍本、本市無房證明、掛靠與目前杭州居住地的集體戶口。這類政務已經完全做到線上物紙化,部分材料也能從線上即時申請、即時獲取,5分鐘就能填報完畢,一週左右可以拿到新的戶口紙,成為一個新杭州人,在這裏接受教育、婚育、接受子女教育、生活老去。
當即,杭州區派出所給甚至我打來了一通電話,說明線上手續完結,接下來的流程,每個節點所需要耗費的時間。
不懂吳儂軟語的杭州話,也不喜歡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曾經只把模仿地方語言當作一種趣味,我從來心裡就清楚,我不是杭州人,不是北京人,但我算不算湖南人也很難說,隨著小學普通話普及,還有長年在外求學的經歷,家鄉話已經成為我一門經久衰落的語言,罵有地方特色的髒話,牙關打不開,內心羞恥,只會書面敲出幾個輕飄飄的“妹坨”、“要得塞”、“恩咯”,口頭盡力說著一種沒有任何特色的漂亮普通話。誰都能聽懂,誰也不能試圖從中辨別出更多的信息。
擁有兩千年歷史的中國戶籍制度,在近年來才開放。不比杭州落戶的輕而易舉,北京和上海落戶更嚴格。2021年,在新聞業和直屬上司爭奪文章署名權,歷經三年的筆耕不輟,更多是疲倦、壓力、沈悶,曾經在北京三環租房一住就是兩三年,長年從早到晚悶在房間打字,要麼匆忙外出尋找素材。模糊的黑乎乎身影組成了我畢業後的北京城市印象,於我在北京求學期間的感受大相徑庭。
回到海淀區,在一所外國人數量占上風的語言大學,從校園文化、校園制度、學習社群各方面都展示出開放包容。比如,食堂樓上的咖啡館,不同國家的同學在那裡學習討論,二、三十元一杯的咖啡換取一下午甚至一整天,對沒有固定收入和家庭生活費支持的我來說,仍是一種奢侈,它是圖書館人滿為患的備選。
那真是一段充實又焦慮的時光,幾百萬、幾十萬人所謂的畢業目標早已書寫,走向就業。當我離家獨自北上,母親將“三代中第一個研究生”所謂好消息告訴老家親戚,聽說父親妹妹憤懣不滿,“她讀什麼書?不用花錢嗎?有錢不知道給我門?”。我家早已走到離婚境地,後期她於父親兩人的經濟糾紛,將戰火引到了無關人的身上。
你知道沒有back up,你的進步變成了罪惡。
母親與我相隔三個十年,中國改革開放經濟發展的三十年,她從平地建樓,我們已經是出生就能看到、住進高樓大廈的一代。她成長與農村,白手起家做生意,不了解研究生學習生活的壓力,偶爾和她訴說無故受到宿舍女生嫉妒和排擠,只會安慰“做好自己”,抱著這世界人性本善的忠念。一旦在電話中提及畢業兩字,得到的反饋只可能是——“我幫不了你什麼,你要靠自己”。
靠自己,從開學第一天就是清晰的事實。2015年,從中國內陸湖南省北上到了北京,透過火車窗口,灰濛濛的天空籠罩下,樹木枝葉零星,只剩下一望無際的空曠寂寥,全然異於南方城市的景色。22歲,我第一次來中國首都,也是我第一次獨自離家出遠門。這裡我沒有任何認識的人。
研究生開學季正是秋季,不適應氣候,第一天我就經歷了毫無經驗的流鼻血。我提早兩天到校,只為簽收快遞。北京不比縣城,物價高昂,我早早從家裡打包綑好棉被、棉褥、毯子等,壓實裝滿了兩、三個編制袋。其他室友和姊姊或父母的陪伴下,在正式開學前一天完成入住。除此之外,一切應該都很順利,所有來報導的新生看起來無異。
從大學進入研究生,對我個人而言是一種解脫,以往那種考試制學習壓力變小,強調導師制、學生自主學習和研究的學術壓力變大,自由時間變得更長。
為了免除那位姑母所說的“罪惡”,我必須自己儘早獲得經濟來源,自由時間提供了可能性。當時同學們兼職合作公立小學的文化老師,薪酬高達200+人民幣/一小時。我有過一段初中語言實習教師的體驗,“教與學”的關係讓我非常拘謹,不喜歡做老師,只是幫室友臨時替過一次文化課,感慨這樣的錢真好賺。
在提早到來的經濟束縛中,我為自己設置的底線是以一種自己能接受的、可持續方式賺錢,絕不能以後想起來好丟臉,好浪費生命啊。
課外,花了很多時間投入到沒有實際薪酬回報的事情上:練習寫作、學習日語。2016,我寫自薦郵件、聯繫報名了東京暑期學校,申請拿到了文部省獎金;在中國自媒體媒介迅速發展的那幾年,意料之中,我發布在個人帳號上的習作未激起流量的水花,後以給一家知名雜誌免費供稿的方式得到了首個十萬閱讀量。免費、供稿,如今想來知覺得剝削。為了賺錢,我選擇自己感興趣的課程,必須拿到獎學金來補貼生活費,總是蹲守學校兼職群,搶到和這兩件事相關的兼職,做過小學日中雙語書籍校對,給院裡雜誌做人物採訪,工作量大且費眼睛,稿費其實不過幾百元。
三年時間裡緊鑼密鼓地完成了學業,一邊把我的語言學習、寫作進展寫道簡歷裡,一邊投遞。我知道北京高校人才繁多,沒有實習經驗一定尋工無門。每封投遞郵件中,我都會寫一長段的自我介紹,還有我多渴望、多適合這份工作的諸多理由,希望好態度能獲得一個好印象、一個好機會。
從日本暑期學校回來後,研究生兩年過去,十幾封實習投遞了無音訊。北京夜幕低垂,星辰稀少,就這樣繞著學校田徑場散步數圈,電話裡傳來母親督促想好畢業歸處的聲音,兩人份的焦慮未緩解一分。
後來的實習機構要從地鐵站出來、走過一座天橋,我從實習記者一直做到了正式工。天橋真是字面意義上的天橋,北漂社會人的生活也是字面意義上的呼吸求生,鮮有感到放鬆的時刻。高校研究生月薪七千元,還未扣除稅務、五險一金等雜項,高昂佔據薪資1/3的租房支出,也僅僅租下了三環中國傳媒大學附近一間狹小的房間,一張一米六的單人床、一張書桌,無法容納更多。
在一家私立醫院預約、排隊接種HPV疫苗,花了五千元巨額,花去了我所有存款。離開北京時,收支平衡,帳戶為0。這一年,北京年積分落戶人口6000人,常住北漂745萬人。我回到了南方。
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遷戶口這件事?某個認識的女性,將遷戶口視為一種即時行為,人到哪裡就遷移到哪裡,從老家遷移到廣東珠海,又到浙江杭州,或許這是她應對不確定性未來的方式。歷史上,中国户籍基於你立足的土地,以家庭、宗教和家族為單位進行管理的制度。我已經意識到,我的“家”不在湖南,不在過去由父母一手建立、我出生並生長大的建築樓房中,也不在那個“家”了。
疏離感是百列而無一害的東西,你需要和世界隔著一層紗的生活,也要腳尖稍稍離開那片熟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