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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生茂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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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鄉的方言] 消失的外婆橋

桐生茂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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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斜陽

  黃絨絨的光線從陽台爬進來,像隻蜥蝪般扭著遲緩的身軀,緩緩在客廳米色的地毯上留下乾燥的刮痕,不知何時攀上了茶几,越過了桌面,轉眼間,漸行漸遠,消失在織布沙發的陰影裡。

  沙發上坐著的老太太,安靜的數著剛從藥局領回來的處方藥,有時抬頭想想似乎是錯了,又再重數一遍,桌面瓷杯內的水,溫吞著自有它自己的溫度,老太太有時會握著杯子想要喝,又常想她到底喝過了沒有。

  老太太看著從廚房裡走出來的外孫女,跟著她生活至少有二十個年頭了,從小到大親著養倒是像自己的閨女,只可惜她最近老是健忘,都什麼時候了,這孩子怎麼還沒上學去呢?

  『你再不走,趕不上校車了都。』

  『婆,我早就不趕校車啦。』我忍著笑。

  『那你放學啦?』

  『不是,婆,我下班了。』

  外婆自從外公過世後,精神日漸混亂,對於以前的事如數家珍,但對現在發生的事卻常常移花接木。我的大部份親戚都住在泰國,本來說好了外婆可以到泰國跟著兒子養老,結果機票都買好了,老人家突然堅持留下來,像發夢似的說了很多藉口,但最迫切的原因卻是"她還要給外公做飯"。

  所以我暫時負責照顧陪伴老人家,畢竟一直以來我們也是遵循這個模式生活過來的。

  這七年來,外婆內在和外在的世界是相衝突的,她腦海裡故鄉[霞浦]的景象日益清楚、鮮明,就像是回到青春年少的港口,我的工作只是需要同她一起回憶,讓她在意念裡回到那片靠海的土地上。


  外公外婆私底下會以家鄉話聊天,在年輕的一輩裡只有我還聽的懂霞浦的方言,那好似閩南話又有點像福安話的集成,但外婆最不喜歡別人誤會她家鄉說的是福佬話,就算是個魚丸的作法她老人家都要用家鄉的方式糾正,像是一種對家鄉的護衛。福建內因為有太多方言,而每個縣市地方的口音也都截然不同,因此持著相同語言的親切感,在離開家鄉太久的老人家身上,就變成十分重要的要求。

  霞浦話有七個音調,不同於普通話。說我、你(汝)、他(伊)都有鼻音。

以下舉點例子
  • [不要] 發音是 [ 奈 ] (聽說我小時候最愛講的一個單字就是奈,什麼都奈。)
  • [你說什麼?] 發音是 [雷,共(輕音)咪 No(上揚)?]
  • [打電話] 發音是 [帕頂歐]
  • [不要說……] 發音是[ 牟共……(後面接句子)] 這個詞啊,我小時候只要聽到外公外婆壓低音調拿"牟共……"當開頭的事,我一定會湊上前一直八掛的問 [雷,共咪 No?啊啊啊?]
  • [飯] 發音是 [馬奈] 有時後晚餐也會講這個
  • [廢材] 發音是 [牟No 塞] 這是指責人沒用、像笨蛋一樣,是罵人的話。


  其實還有很多很多語句上的點點滴滴,因為傳承的困難,如今在家族裡沒有人說了,這僅僅是我跟外公外婆的連接,一個只有我們能上達天聽的神秘通道。

  在每個陪伴外婆的日子裡,我不斷的找尋和挖掘外婆記憶裡老家的故事,那些宅厝和故人的事蹟圍繞在我們之間,在外婆現世的公寓裡游走,像是清末民初的影子,那些家族盛勢、土匪割據、日軍、淪陷、文革、逃難、恐怖、事變、出走……和沉默。

  不可預知的混亂日以繼夜,外婆在回憶裡出走,為了要逃避日軍空襲警報而慌亂離開了自己的公寓,並在走廊上失足跌倒,嚇壞了剛從泰國回來的舅舅,於是外婆只好提早被送進有醫療照顧的安養院,在歲月的平行宇宙裡,婆在以前與現在裡來去,而我在她的劇本裡依然高中未畢業。

  午影日斜,黃絨絨的光線依舊從陽台爬進來,但公寓內所有的東西是靜止的,是冷列的,呈現凹凸不平的形狀,並停留在那一日我們連道別都來不及的手式裡。

  外婆家不存在了,真實來說也就是我形式上的[家]已然消失。

  於是,我在方言裡種下回憶的根,並且要牢牢記住那首搖來搖去也無法唱完的外婆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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