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直視深淵所需的勇氣-彼岸劇團《燼》觀後感
良久沒有寫文,全因作者慵懶不肯提筆,萬分抱歉。再度寫評論,卻不是寫攝影書,先寫一齣令人深思的戲劇。友人有心,歷盡艱辛做一齣香港的劇,十月懷胎,好不辛苦。說的是彼岸劇團剛剛表演完畢的《燼》。
武漢肺炎對香港表演業界打擊甚大,對於「無show做就錢到收唔返」的新劇團來說更是甚為艱難。因此這個時候還能看劇並不是必然,乃是經過劇組的長期爭取得來,對此我已是十分感恩。是次表演於香港藝術中心麥高利小劇場進行,所謂的「小劇場」所言非虛,劇場界劏房也並非浪得虛名;在入座率只能有一半之下,更只有大約三十名觀眾。不過這種小劇場+少觀眾的模式卻改變了整個表演的氣氛:當演員和觀眾的距離更近,整個表演變得更為立體。某幾幕演員情感爆發的時候,其叫喊聲響徹劇場;當演員向觀眾發出叩問的時候,氣勢亦變得更加逼人。整體而言,場地效果是正面的,亦將電影的二維和戲劇的三維觀賞體驗分得更開。
在香港社會的低氣壓籠罩下,要談「希望」二字殊不簡單。《燼》所講的,是一種很絕望的希望。故事環繞年輕的主人公吳鎧,2014年受到傘運啟蒙的她/他,被當時和平集會的人們和群體的力量所打動;2019年社會越趨荒謬,曾經的和平改革幻夢破滅,抗爭戰幔全面展開。遇事不合直言頂撞的吳鎧,踏上前線;街頭上與綠色物體對峙,回到家與不解人意的父親口角。直至有一天,她丟出汽油彈,木然面對火光的溫度與光芒,直到被人抓走的一刻。被捕後的她,就如燃燒過後的灰燼,封閉自我;面對父親與朋友的關心,她只覺悔疚與恥辱。
綜觀全劇,火的燃燒與隨之而來的殆盡是一個反覆出現的圖騰。劇中父親曾經在六七暴動時放火,主角亦因擲汽油彈而被捕;劇中亦以主角企圖跳進火焰自殺和與其辯護律師不慎在自家天台放火而迎來高潮。火,是一面雙面刃:它的溫暖孕育了人類文明,它的暴烈把人類導向終末之日。街頭出現了火,短暫為示威者提供最堅實而美麗的屏障,但整個城市燃起的火終將把所有人吞噬。劇中以燃起的火,比喻主角投身的各種戰線:在街頭的戰鬥,在家中的吵鬧,與自己內心的黑暗對抗...燃燒自我的過程,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這種傷痕,令黑暗籠罩城市,人們變得暴戾而只見到各自的世界。盲點充斥我們所有人,人們互相的不理解,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傷害。這裡不得不提演員的功架,一班drama老鬼,把人與人的矛盾演繹得如此淒然。女兒被捕,父親只得無眠;誰知一相見後因為各自的盲點而互相傷害,演員聲嘶力竭,聽得筆者戚然,只想說it hits too close to home。等候判決的主角,彷徨無依,只得把恐懼發洩在一直幫助她的好友身上,好不唏噓。絕望和痛苦好比猖獗的病毒,在如今的香港高速蔓延。面對這樣潛藏的矛盾,我們都只能望而嘆之。本劇勾勒出我們所有人的夢魘,雖則不堪回首,但卻是一封要重新分擔彼此痛苦的邀請函。
劇本中不寫主角在抗爭現場火光熊熊的種種,而寫她被捕後化為灰燼的掙扎,旨在向劇組自己和觀眾發出叩問:抗爭後的我們該何去何從?肺炎肆虐,極權張牙舞爪,抗爭陷入低潮,共同體開始崩塌,人心難免不安躁動;吳鎧的故事,某程度上揉合了我們所有人的處境。醉倒的吳鎧與辯護律師Jade不慎放火燒天台,事後鎧父大興問罪之師,清醒後的Jade反應令人深思:面對嚴厲苛責,她並沒有維護吳鎧,而竟選擇了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像困獸般不敢直視自己的她。事後Jade的態度雖然有所軟化,但亦只是輕輕說兩句便轉身離去。事實上Jade一直都在行動上支持吳鎧,但作為辯護律師和作為朋友身份之間的衝突卻令她向吳鎧心生愧疚和隔膜。結局的一幕把現實說清:縱使手足之情如何地深,每個人仍是要為自己走的路做決定;唯一能夠沿途支持自己的,是創造自己理想香港的信念。誠然,在人心分離的一刻,就是共同體化為灰燼的時候。然而即使我們各自化為飛灰,如果信念能源自自身的話,那我們每人就將變得無堅不摧。
劇本從小人物的角度出發,刻畫一個大時代,是為了讓觀眾更能設身處地感受劇中各人的掙扎,這點做得相當出色。然而在故事節奏控制仍有待改善,比如吳鎧與Jade喝酒那段,Jade不斷在強調自己並不是想要親手把自己的朋友送進黑獄,令本身動人的畫面也變得有點冗悶,頗為可惜。另外,整場運動波瀾壯闊,要在九十分鐘的演出時間內包括眾多主題,亦未免有些許難以消化。幾位主角,幾乎涵蓋我們在運動中耳熟能詳的故事:勇武前線,家人決裂,牢獄之苦,社運抑鬱,律師的道德抉擇,友人的無助...其中大部分的主題,都予人一種輕描淡寫之感,甚至令人有些許疲勞。因此劇中最後得出在絕望中仍要抱持想像的結論,在劇本邏輯上並不太具說服力。對於這個問題,筆者思索良久:究竟在今天的香港,該如何才能做一個直視流水革命而不流於表面的表演或藝術作品?如何避免向觀者直接灌輸意識形態的同時又能讓論調不軟弱無力?遺憾地,筆者仍沒有答案。
在劇本以外,非常值得一提的是道具的設計。是次道具並不是具象的物件,而是一塊塊發泡膠,上面有以不同香港視覺元素拼貼而成的圖案。這樣的道具運用上十分靈活自如,既可以類比成實物,比如桌椅等,又可以成為烘托劇本視覺效果的高台等。獨自抱膝坐在白色孤島上的吳鎧,被站在高台眾人俯視,營造的孤獨感非常強烈。劇中最後眾方塊聚集成為一個巨大的半球體,不僅佈景的白色表面把燈光效果表現得幻彩多變,連身穿黑衣的crew搬set的動作都融合在當中,劇組的巧思確實令我驚嘆。
2020年,香港的處境比去年更為危險,要在這個時候回顧去年抗爭暴烈的種種,無疑是在直視社會的傷痕。坐在觀眾席上的筆者感受相當的深,甚至以前因意識自我保護而塵封的無力和恐懼也開始再次湧現。剛才曾提出在今年做這樣的題材的戲劇的疑問,這樣的疑問和不安仍繼續存在,但絕不代表彼岸劇團不應做這樣的劇;相反,這樣直接的挖掘傷疤,絕對是對漸漸麻木的我們及時的一記當頭棒喝。如何用藝術來回應社會,從來不只是藝術本身的問題,其實有更多是牽涉當時社會狀況,觀者與作品的距離和關係等因素,難度往往是極高。因此劇團能有勇氣去作出這樣的嘗試,其實已是非常令人讚嘆的成就。
記得完場後,相伴的友人跟筆者說,他終於在這場演出中感受到drama表現出的獨一無二的氣勢。在此期待彼岸劇團下一次演出。